权力的平台

第 4 部分

在外面紧拉住门怎么也不开,一直僵持了好一会儿,里面的嚷嚷声终于消失了,齐秦才嘻嘻地笑着,有点疲累地摇摇头,返回了刚才那个房间。 魏刚也跟进来,不认识似的看着这小子,真想不到他居然会这么恶作剧。
两个人一时语塞,都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小房间封闭性很好,寂静得让人难耐,空气中飘浮着一股难闻的混合气味,刺得魏刚直想打喷嚏。今儿这一早,过得实在太无聊了。此刻的魏刚想走又不能走,想玩又没什么可玩的,气得心里直骂娘。齐秦似乎也不耐烦起来,干干地笑着说: 好大哥,要不,给你也叫一个?
好哇,只要你来我就来。
你是大哥,你带头。
大哥算什么,你是领导嘛,领导带了头,群众才有劲头嘛。
那……我真叫去了?
齐秦说着,站了起来。
魏刚连忙摆摆手说:算啦算啦,咱们还是过过嘴瘾,胡侃得了。我且问你,这种事儿,你真做过没有?
齐秦依旧谑笑着:你说呢?
你的事儿,我哪里知道。
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当然是真话。
那——我先问你,你做过吗?
想不到皮球又踢了回来,魏刚怔了一下,两个人随即放声大笑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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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怎的,齐秦的情绪忽然沮丧起来,定定地望着他说:
不说这些没轻重的话了,我打听个事儿,听说阎丽雯和韩东新结婚了?
这个……魏刚恍惚觉得,说这话的时候,齐秦的表情明显地有点异样,只好淡淡地说:这事我也是刚知道,孩子都好几个月了。
好!好!这样也好!齐秦一连说了几个好,忽地站起来,慢慢踱着步子,语气凝重地说:丽雯是个好女孩,应该有个好结局。不管怎么说,东新也是好样的,能落到这样的结果,对她来说,真够幸运了。如果你再见到丽雯,代我向她问个好吧。自从她和广陵离了婚,我还再没见过她的面呢……在魏刚的心目中,齐秦这人一向是急功近利的,说起话来要不神神秘秘,要不故作诙谐,没遮没挡的,从来也没见他这样坦率这样真诚过。这种感情倒真的让魏刚有点感动,也不禁坦诚地说: 这事已经过去多少年了,你既然提起来,我就再问一句,当年你怎么一夜之间就突然决定和那个张俊瑛结婚了?事到如今,你后悔不后悔,你们俩过得究竟怎么样?
一阵沉默之后,齐秦的语气愈加y郁起来:
后悔当然不后悔,我这个人做事从来不后悔的。但是,要说过得怎么样,可就比较难了。如果从表面上看,也许和所有的人家都差不多,既不好也不坏,马马虎虎吧。但是,要从内心深处讲,对于她,我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不过就当是一条狗,一直养了许多年,怪熟悉而已。而且,你一点儿也不知道她这个人,要多浅薄有多浅薄,要多俗气有多俗气,我即使陪上头来的一个女人跳次舞,她也会和我吵三天,要不,我怎么会到这种无聊的地方来散心呢? 齐秦的话越来越忧郁,魏刚的心情也愈加沉重起来。但他又实在觉得无话可说,只能极同情地看着他走来走去。正在这种难堪的时候,隔壁的门响了一下,那个女孩已披着散乱的长发下楼去了。那女孩从窗前闪过的时候,魏刚忽然觉得眼睛一热,那不是美琪吗?他一下子走出房间,怔怔地站在楼道里,想喊一声却喊不出口,只好呆呆地目送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慢慢消失在楼梯口……这时常中仁也出来了,一边用双手梳理大背头,一边不好意思地笑笑。魏刚忽然觉得心里发堵,独自一个先下了楼。 一直到三个人都坐上车,魏刚的心里依旧闷得慌,绷着脸什么也不想说。齐秦的情绪也很低落,两眼直直地望着前面。只有常中仁情绪饱满,谈笑风生,刚才那倏忽一闪的“不好意思”早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据我所知,用不了多长时间,咱们古城就可能会有一个大变故的。两位老弟,我已经是年过半百的人了,秋后的蚂蚱,蹦达不了几天了,也就是混个吃吃喝喝,玩玩乐乐的了。你们两位可不一样,你们都还年轻得很哪,政治上可以说前途无量。只要有了权,将来什么事儿做不成?什么女人、什么小姐,车载斗量,要多少有多少。所以,听老哥一句话,一定要抓住这次的机遇,再好好上个台阶,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看他这样高兴,魏刚心里更来气了,忍不住刺他一句:
这话老兄就说错了!要说有政治前途,我们俩加起来都不如你一个,你为什么这样贬损自己,长他人志气而灭自家威风?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常中仁显然怔住了。
魏刚忍不住哈哈大笑:这不明摆着的吗?我们俩都是背上刺了字的。我自然不用说,韩家如今已是树倒猢狲散,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了。依我看,咱们实话实说,下一步齐秦也前途堪忧。为什么这么说?因为在咱们古城,人所共知齐秦是单龙泉的人,不管他心里怎么想,这个黑锅他是背定了。你老兄说要有变故,无非是古城换代而已。但是,如果单龙泉将来下了台,或者离开古城,齐秦还能不受牵连? 这话也许说得太露骨了,连开车的齐秦都脸色大变,手抖抖的几乎握不住方向盘,小轿车猛地一抖,把三个人都吓出一身冷汗,魏刚才不管这些呢,依旧含讽带刺地说:
所以,要说有政治前途,老常其实是最有希望的一个。究其实,你老兄年龄也不算大啦。五十五,还能努一努,你还不到五十五嘛。如果再做点手脚、改改档案什么的,岂不正是提拔重用的黄金年龄? 好,那就借小兄弟吉言吧!
常中仁几乎恶狠狠地说着,再也不吭气了。
等常中仁先下了车,齐秦忽然留住魏刚,低低地说:大哥,你刚才说的很对,今儿我找你,本来也是为着这事儿的。那个洗煤厂的事儿,我一定帮你办成,我已经和土地局打过招呼了。不过,你也一定要帮小弟一个忙的。 魏刚在柳林镇办的那个洗煤厂,多征了近十亩地,区土地局不仅要收回这十亩地,还要罚一大笔款。这事老侯已前前后后跑了好长时间,由于齐秦不吐口,始终也摆不平。最近魏刚已死了心,任收任罚由他们了,想不到齐秦竟在这个时候为他开张通行证。他只好表示感谢,同时不解地问: 你这堂堂的大区长,还需要我帮什么忙?
齐秦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清:我已有了确切消息,马上要来一位新市长了,到时候你一定要帮我在新市长面前美言几句。
新市长是谁,我怎么能说得上话?
好吧,这事等到时候再说,不过我相信,你一定说得上话的。
齐秦神秘地笑笑,便不再说什么了。看他这样子,魏刚也立刻沉下脸说:既然如此,我也向你提个要求。据我所知,最近许多人正在反映单龙泉当年超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问题,我希望到时候你也能摆正立场,把该说的话都说出来。 那当然,该说的话我一定要说!齐秦郑重地点着头。
齐秦早就听说,新来古城当市长的那个人叫全世昌,只是除了魏刚,他实在找不出别的门路了。
要说和全世昌的第一次见面,那还是在省委党校念书的时候。他那时念的本来是本科班,但是当时有一个政策,只要交两万元赞助费,跟班学完研究生班课程,考试及格,也可以承认研究生学历,只是必须由北京来的专家组最后评定。齐秦当时已通过自学考试取得了本科学历。两年时间再混个本科当然挺冤的,一咬牙就报了研究生班。有了当年赵广陵替考的经验,测验呀考试呀都不成问题,只是到专家组来评定的时候,才真的有点傻了眼。 专家组一共三个人,其中一个就是这位全世昌。这些人刚刚到校,惊魂未定,有手眼通天的同学已经打听清了他们每个人的来历。一个是留美博士,现在人大任教,一个是研究所的研究员,两个人都是本省籍的。只有这个全世昌比较特殊,据说是博导头衔,却不是纯粹的学院出身,任过大大小小好多职,印象深的是当过南方某投资公司的副总裁,现在是全国某课题组负责人,祖籍嘛也在遥远的云贵川一带,反正和这里一点关系也挂不上。为了确保过关,同学们彻夜研究对策,决定对症下药,各个击破。研究所的那位研究员,自然家境贫寒,只能晓之以利;对于那位留美博士,自然出手阔绰,小恩小利不足以动之,好在此人思想开放,又年轻体壮,省城的娱乐场所多多,小姐们柔情似水,风情万种,柳下惠再生也挡不住诱惑,何况是他?实践证明,这两招都极管用,屡试屡爽,很快敲定了两位“领导”。只是对于这个全世昌,同学们反复地想反复地议,也做了许多试探,却始终毫无效果。红包不收,歌厅不去,自始至终连一顿饭也不吃。此人个子不高,天然鬈曲的头发,一派落拓不羁的样子,看着他,同学们就直发晕,只好听天由命,死猪由着开水烫了……然而最终结果却令他们大喜过望,居然全体一致都过了关 这一次,听说这位全世昌要到古城来任市长,齐秦又多方打听,大家却都对这个谜一样的人物不甚了解,包括一些相当级别的政治元老,都根本没听过他的名字。后来,还是从一个资深记者口里,偶尔听说此人原来是某某大学的毕业生。齐秦当时也没在意,回来之后翻出本地干部花名册研究,才突然惊奇地发现,原来全世昌竟和魏刚是同学! 一阵惊喜过后,齐秦却有点沮丧了。这些年来,他虽然一直竭力巴结魏刚,魏刚对他的印象也很不错。但是自从韩爱国下了台,和魏刚一家的来往日渐稀疏,柳林镇洗煤厂那事儿,侯副区长说了几次,还始终在他手里压着。当然,这些都不重要,关键是既然和魏刚同学,自然和赵广陵也是同学。这些年赵广陵和他总是貌合神离,特别是那个云迪,对他简直毫无好感,岂能不在新领导面前说他的坏话?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但是除了拜托魏刚,齐秦真不知道还能够做些什么。他觉得自己又像当年考研究生时一样,又变成了听天由命、束手无策的“死猪”了?
春天来了,风刮着黄尘呼啸而来,天地一片昏暗,地上家具上也是浮浮的一层土。几乎每年的春天都是这样,不使劲刮它一两个月,好像万物就醒不过来似的。张俊瑛大概接儿子去了,齐秦坐在清冷又零乱的屋子里,心情也犹如此时的天空一样灰暗。按照他这样的级别这样的位置,早应该雇个保姆了,有许多人家提出来,即使不要钱也愿意来他家当保姆。谁知张俊瑛竟坚决拒绝,宁肯自己忙里忙外,也决不同意小姑娘上门。按她的说法,当官的没个好东西,不看紧点根本不行。看着她那个神经兮兮的样子,齐秦想笑又笑不出来,只好和商业局领导打个招呼,每月除了领工资,再不用张俊瑛上班了。谁知时间一长,老婆又抱怨闷得慌,每天不是跳舞,就是和几个同样闲极无聊的老头、老太打麻将,而且总是出得多入得少,一年下来真不知在这方面也会糟蹋多少钱财的……真没法说,如果当年娶了阎丽雯,哪还会有这么多烦恼呢! 丽雯是美丽的更是温柔的,又极富生活情趣。和丽雯在一起,你会感到生机无限,时间过得飞快。这样勾魂的女人,一辈子难得遇上一两个。特别是她嫣然一笑时那一对很特别的虎牙,更具有很特别的味儿,自从认识丽雯之后他就注意观察,只有类似巩俐这样的美人才有这样的虎牙的。即使她走路时那款款软软的样子,那一双光洁修长的腿,尤其是那两只没有任何瑕疵的同样光洁修长的脚,都极富魅力也极具性感。齐秦有时注意观察,女人们的脚看似千脚一面,其实相差极大,要么臃肿肥硕,要么瘦削不丰,要么青筋突起,要么腌皮起皱,没有第二人像丽雯那样完美。他就特喜欢盛夏时节丽雯穿一双透明拖鞋或鞋带极细的那种凉鞋,每次见面总不由得要多看几眼。赵广陵是无福的,这样一个女人居然消受不起。他也是无福了,只能把一肚子的遗恨埋在心底……都怪那时要钱没钱,要地位没地位,如果换了现在……想到这里,他对于那个浪荡公子般的韩东新也不由得一肚子火! 天黑下来,张俊瑛还没有回来,齐秦也懒得做饭,只好打个电话,让门口那家饭店送几样饭菜来。不一会儿,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拉开门一看,服务员已端着几样热腾腾的饭菜笑吟吟站在门口。他正想说句什么笑话,张俊瑛牵着儿子的手满脸怒容上楼来,吓得他连忙摆摆手,把小服务员打发走了。 也许,这位母夜叉般的老婆又遇到什么烦心事了?
他猜得一点儿不差。张俊瑛进屋,先嘱咐五岁的儿子独自吃饭,立刻拽着他进了卧室,把一件白衬衫扔到他面前,脸刷地沉下来:
看看你做的好事,这是怎么回事儿?
齐秦莫名其妙,拿起那件衬衫左翻右翻:这……什么也没有呀。
哼,什么也没有?真是瞎了眼,你看看这儿!张俊瑛说着,把衬衫拉展伸到他面前。原来胸口那儿有明显的一圈红……齐秦的心不由得一沉,只好嘿嘿地笑着:
不就是一圈红嘛,也值得你如此大惊小怪,大概是盖章时不小心蹭了点儿印泥。
睁着眼说瞎话!你仔细看看,这是印泥还是口红?
我怎么分得清楚。即使是口红也没什么嘛……我想想。对啦,前几天省政府督查组来验收基建工程,我倒是领着他们下了一回歌厅,恐怕就是跳舞的时候蹭上的。当时那个小姐好像也喝醉了酒,头沉沉地直往你胸口上靠……张俊瑛立刻打断他的话:哎,我说你用词要准确点,是往你胸口靠,而不是往我胸口靠!多恶心啊,想想就饭也吃不下了……不过,你这话可靠吗,我怎么觉得你像是信口胡诌?对啦对啦,现在大冷的天,要蹭也是蹭在外衣上,怎么能把口红蹭在衬衫上?一定还有别的,你老实交代吧,不然我和你没完! 这、这这……齐秦苦笑不迭:你呀别总是疑神疑鬼的了。这就是你外行了不是?外面天冷,歌厅里可是热乎乎的嘛,人多地方小,又开着那么多电器,不脱了外衣,能跳吗?
这一席话,她似乎总算相信了。如今的领导干部,哪个不下个歌厅,况且又是陪同省督查组,张俊瑛有气也没法发,只好负气地扔下那件惹祸的衬衫,默默吃起饭来。这么一闹腾,两个人的情绪都受了影响,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收拾家什,默默地看着电视里一伙扭捏作秀的明星,直到脱衣上床,张俊瑛的情绪才恢复起来,热热的身子覆在他身上,压得他喘不上气来: 今儿我手气真不错,赢了好几千呢!好长时间没在一起了,你……就不想我吗?
齐秦却觉得身子发冷,一点儿情绪也没有,又不忍心把她推下来:我累了。听说新市长就要上任了,我还不知道该汇报什么呢……对啦,你别赢几个小钱就那么高兴,说不定是人家有意输你的……有意就有意,只要他愿意。不说这些了……哎哎,你怎么搞的,一点儿也不行,是不是全叫什么野女人给掏空了?说着说着,张俊瑛的醋劲儿又上来了。 你呀,别老这么说好不好?你怎么样,我又怎么样,咱俩谁心里不清楚,你又何必总是把我管得死死的?
我怎么啦,这你可要说清楚!
有些事还是不清楚的好……这些年来我不是一直睁一眼闭一眼吗?
你怎么能这么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张俊瑛说着,要挣起身子来,又一下挣不开,只好喘着气说:人要讲良心,当初可不是我你,是你自己愿意的。况且,你这些年一帆风顺靠什么,还不是靠着老娘这功夫……好啦,快不要说了,正因为如此,你老汉对你可一直是守身如玉……我说了,我累……狗p!三十如狼四十如虎,我就不信你不行……说着话,张俊瑛就要用手帮助了。 齐秦觉得真尴尬,只好坐起来说:开开音乐,调整一下情绪吧。
儿子已在隔壁睡了,音响开得很小,那节奏欢乐的现代乐曲犹如一缕清风掠过面颊,又如一条彩带在幽暗的屋里飞舞……说也奇怪,只要一听音乐,齐秦就立刻找回了那种感觉,下身鼓胀得像充了血,他不再烦躁,立刻凶猛地扑了上去,把那个热乎乎的身子紧紧按在身下,在他的意象里,那是一种封闭的小空间,有着一股说不清楚的混合气味,音乐响起来,闪烁的光柱搅成一个色彩缤纷的流动世界……女人嗷嗷直叫,仿佛已死过去了……他自己也大汗淋漓,颓然跌落下来…… 你真好!女人的脸还伏在他汗津津的胸脯上。
我好吧?他在心里喃喃着。
也许我真的病了,他心里想。
第二天起来,齐秦就觉得头晕得很,身子瘫软得没一点儿力气。司机在楼下等了许久,他才好不容易穿戴齐整,昏恹恹地去上班。谁知一进办公室,就接到一个紧急通知,让他立刻赶到区属纺织厂,有重要接待任务。电话是市委办公厅打来的,没等他问清楚是什么重要人物,对方就咔嚓挂了机。换了平素,他一定会把电话再打过去,仔细询问一番。然而今儿的情绪实在低落,身子也瘫软无力,也就懒得这样费心了。只嘱咐秘书备车,通知分管工业的侯副区长和经委主任等一杆子部下随同,径直去了区纺织厂。 这家纺织厂原来是古城县的一家骨干企业,当年最兴盛的时候,年上缴利税据说上过五百万呢。在古城这样一个偏远小县,五百万的利税绝不算小数,几乎占了全县财政收入的三分之一。自从撤县建市,新建的古城市已升格为地级市,行政区划上统辖一区七县,原来的古城县不过是古城市这张大棋盘上毫不起眼的一个小棋子,这家纺织厂也就更排不上队了。况且,根据省里的总体规划和产业布局,古城市的未来发展方向是逐步建成全省乃至全国一流的煤炭重化工基地,轻纺工业自然只能靠边。加上近年来全国纺织行业限产压锭,宏观形势吃紧,这家曾经红火一时的老企业也就日渐衰败,关门停产已经一年多了。齐秦一路走一路想,真搞不清楚今儿来的这是个什么领导什么人物,怎么会突发奇想,跑来看这个烂摊子了? 远远地就看到了那个覆着琉璃瓦的高大厂门。古城人都有修大门的独特嗜好,只要有几个钱,就必定要把大门修建得气派非凡,门口还要蹲两个威风凛凛的石狮子。就说市委吧,建市七八年,市委大门已先后修了两次。一开始是封闭式的,后来建成了开放式的,现在又改建成了封闭式的,走了一个圈。只可惜原来是真正的古建筑,现在弄来弄去弄出一个假古董,成了仿古建筑。对于这一点,干部群众议论纷纷,都说是市委主要领导迷信,这几年单龙泉一直想打闹个副省级,上级部门也来考察几次,却始终没有弄成,就认为市委大院风水不好,修大门是为着改风水的。但是,齐秦却不这样认为。这年月,经济时代嘛,一切活动后面无不隐藏着深刻的经济原因,无不打上商品经济的烙印。资金,只有流动起来才有效益。但在某些情况下,也只有流动起来才能够“跑冒滴漏”,给某些人带来实惠,也许是领导,也许是具体承办人。这话是赵广陵说的,齐秦深以为然。赵广陵毕竟是研究生毕业(当然,我也是研究生,但毕竟不是一回事儿)看问题就是深刻,只是他那张嘴太没遮没挡了,迟早要吃亏的。企业停了产,昔日的豪华大门也一片破败景象,大理石贴面掉了许多,像害了疤疤病。门楼顶上竖的八个字倒了三个,但依然可以猜出,“顽强拼搏,锐意进取”这口号。 等齐秦和一行人下了车,几个厂领导才匆匆赶来,连说对不起对不起,刚接到通知,不知齐区长大驾光临,陪的是什么重要客人,是不是准备让我们厂破产了?
齐秦自然也不清楚。他想了半天,居然连这个厂长的名儿也叫不出来。当然,这不能怨他,谁叫你是亏损大户、破落厂长。悄悄问问经委主任,才知道厂长姓吴,立刻严肃地说:
吴厂长,你不要诉苦了,我且问你,工人们都安排好了?
安排好了,安排好了!吴厂长矮矮的胖胖的,头发却稀稀疏疏,好像久旱的麦田:一共来了二十几个人,都在会议室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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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什么?一听这话,一直沉默不语的侯副区长不由得瞪大了眼:你怎么搞的!齐区长的意思是,首长来了,别让工人们胡乱上访,哭哭啼啼的,又拦车又抱腿,闹得大家都下不了台,你怎么反而把工人们全叫来了? 这、这……胖胖的吴厂长急得直晃脑袋:齐区长、侯区长,我真的搞不懂了。这可是市委办公厅通知的,让我必须把下岗工人代表找一些来,而且不要中层干部,最好是一线工人。停产一年,工人们都四散了,我好不容易才找来十几个,只好又叫了几个原来的中层干部充数……听他这么说,齐秦也有点糊涂了,不解地看着侯副区长,老侯也两眼茫然,又不解地去瞅经委主任。就在这时,两辆锃亮的红旗轿车已远远驶来,从车上下来四五个人,走在最前的是一个瘦小精明的中年人,穿着松垮垮的夹克衫,休闲裤,头发有点鬈曲,一副落拓不羁的样子,一副金丝眼镜很有学问地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紧跟在后面的赵广陵连忙抢前一步,向大家介绍说: 这位是新来的市委副书记、市长全世昌同志,大家欢迎。
赵秘书长说的不对,是代市长、代市长。
全世昌很随和地点着头,和大家一一握手。
在一阵热烈的掌声中,赵广陵又及时把大家一一向这位全世昌做了介绍。每介绍一个人,全世昌就又和这人握一次手,而且握手的力度很大,两眼直直地盯着对方,好像要把对方吃了似的。 当介绍齐秦的时候,老侯c进来说:我们区委书记是从上面下来的,还兼着市委常委,目前正在中央党校学习,老齐全面主持区委、政府的工作呢。
这我知道,这我知道,在北京期间,我已经和你们书记谈过话了。不过,这个临时主持人可不好当哇,对不对?全世昌一边热烈地和齐秦握手,一边哈哈大笑。
看着他这个样子,齐秦的心里便有点沉重,觉得这个人的确不好对付,是个软硬不吃的“笑面虎”。直到上了楼,在临时打扫出来的会议室坐下,齐秦忍不住悄悄埋怨赵广陵。
你们怎么搞的,也不提前通知一下,是不是成心要让老哥出丑?
赵广陵一副很冤的样子:这你可错怪我了,我也是上了班才接到通知,同样一点准备也没有。
他什么时候到的古城,一点消息也没有,开过欢迎会了?
没有。要开欢迎会,像你这样的地方大员怎能不参加?听说是昨天夜里才到的,只和单书记单独坐了一晚。听说他主动提出来,不开欢迎会,不接受私下拜访,直接介入工作,先到县区跑一跑,摸摸情况,这种作风倒是很少见的……是啊,的确难能可贵,难能可贵啊!齐秦随声附和着,却再也说不下去了。因为所有的人都坐下来,正等着他敲开场锣鼓呢。在区里工作多年,这样的事儿见得多啦,但是今儿从一开始就感觉不太好,总觉得缺了些什么,有点儿没抓没挠的。果然,他刚说了几句热烈欢迎之类的话,正要让吴厂长介绍情况,全世昌忽然打断他的话说: 一般性的情况介绍就不必了,有材料给我们带几份,回去看得了。齐区长,你不是主持全面工作吗,对这个厂的情况自然很熟悉,是不是你先谈一谈对这个厂下步改制的看法和区委、政府将要采取的措施? 对于这个厂的情况,齐秦实在说不上多少来,下步的打算更是无从谈起。特别是对于这位新市长的真实想法,他心里一点儿底也没有,怎么好贸然讲话?在这方面,他可一向是十分谨慎的,立刻扭转话题说: 这些我们在汇报材料上也写了,一会儿我还要专门给领导汇报,既然工人们都来了,我看是不是请工人代表们先讲一讲?
唔,好好好!全世昌显然很满意他的这个提议,立刻扭身望着一直木木地坐在会议室后排的工人们。当他看到不少男工都在抽烟时,又立刻掏出自己的烟,挨个儿给大家散了一圈。工人们都嘿嘿笑起来,小声嚷嚷着,流露出一片敬慕之情。齐秦一开始也有点发懵,后来仔细看看全世昌手里的烟盒,才在心里笑了一下。“蝴蝶泉”,一块多钱一盒,这档次也太低了,标准的工薪阶层!如今的领导干部,谁还抽这个烟?最次也是“红塔山”,十来块一盒,像全世昌这样级别的,几乎是清一色的“软中华”,六十块一盒。有人还编了顺口溜:抽着中华和玉溪,说明起码是处级,抽着云烟红塔山,乡镇书记小经理;抽着君子蝴蝶泉,凄凄惨惨小科员。过去,单龙泉只抽一个品牌的烟,这就是英国“蓝箭”,后来当了市委书记,口味也改变了,也改抽了“软中华”,而且越抽烟瘾越大,一天起码要抽两盒,有时单龙泉这个人倒挺可爱,多次不无得意地说:当官嘛,谁不捞油水?就说我这抽烟吧,一天两盒,一百二十块钱,一年就是四五万,咱才挣得几个工资? 齐秦觉得自己走神了,对面的一张脸都模糊起来,影影绰绰就像在放幻灯片。这几天,自己总是有点神情恍惚,好像真的病了?工人们都是通情达理的,抽着这位新市长的“蝴蝶泉”,都显得亲切而又兴奋,热烈地和全世昌拉起话来。既没有拦车,也没有抱腿,气氛反变得如此热烈,大清早的担心竟完全是多余的。由此可见,这位新市长的确是个不简单的人物,有亲和力,有同情心,又有渊博的知识,这真是古城之福啊!齐秦起身去上厕所,又在冷水管上冲一冲,觉得头脑清楚了,在会议室外面点了一支烟。这时,侯副区长也走了出来。 老侯没装烟,向他讨一支,一边抽一边低低地说:
我就不相信,他平时就抽那个烟?
嘘——齐秦责备地看着他,立刻转身进了会议室。
全世昌正在做总结性发言:
……必须进行经济的战略性调整,调整是经济发展永恒的主题,调整也是经济发展不竭的动力。要把古城建成全省一流、全国驰名的中型城市,任重而道远,全市上下必须戮力同心,同心同德,共同奋斗。光靠重工业不行。重工业生产周期长,利润率低,资本有机构成高,而我们这里劳动力价格低廉,更适宜发展劳动密集型的轻纺工业。因此,我个人认为,今后古城产业结构的调整方向是,巩固重工业,发展轻工业,重点在科技开发上有所突破……要加快产业化,推进一体化,提高整合度,实现规模效益,促进体制、机制创新,再造产业链条…… 什么叫水平,什么叫能力!会议室静悄悄的,几十号人都努力张大耳廓,认真捕捉那薄薄的嘴唇里流出来的每一个音节。单龙泉虽然号称古城第一嘴,演讲口才极好,但是如果与全世昌一比,自然就逊色多了,显出了学养的不足和根基的浅薄,有了明显的土气。有时赵广陵讲起话来,也会这样大而化之,滔滔不绝,但是又明显缺少全世昌这样的气度和风范,也不像这样举重若轻、切中要害……齐秦偷眼看,几乎每个干部都掏出笔记本,刷刷地记个不停,赵广陵更是一边记笔记,一边还拿个小录音机,不时换一下磁带,似乎生怕漏掉一句话……他也只好掏出笔记本来,却一句话也记不住,只好装模作样地动动笔,在笔记本上悄悄画了两只鸟,像吵架又像喁喁私语…… 仅仅几个月时间,全世昌三个字已经传遍了古城一区七县的山山水水,全世昌的威望也迅速超过单龙泉,成为古城最受欢迎的领导干部。机关干部和老百姓无不议论纷纷,并不住地把全世昌和单龙泉做比较,而且越比越觉得全世昌这个人有水平,对他寄予的期望也愈高。紧接着,全市人代会也召开了,全世昌以全票当选为古城第二任市长,正式结束了他的代市长生涯 伴随着每一次领导班子调整,必然会带来全市上下干部队伍的一次震荡,这几乎是一条不变的铁律。而且,所有的中层干部也都在秘密打听这位新市长的来历,重新估量自己在老书记和新市长之间的位置。很快,不仅是齐秦,古城市县两级的县处级干部几乎都弄清楚了,这位新市长只有两个同学,一个是赵广陵,一个是魏刚。而且和魏刚的关系非同寻常,因为全世昌到任第三天,就把魏刚专门请到办公室,两个人密谈了一上午,中午还一起在焦和饭店吃了饭。此后,全世昌又专程登门拜访了老书记韩爱国,平素没事儿的时候也常常到魏刚家里坐坐。后来,有好事者进一步查证落实,才知道原来全世昌是最后一届工农兵学员,念大学时比赵广陵、魏刚高好多届,并不是一个班的同学。只是由于魏刚当时是系学生会干部,而全世昌毕业留校之后当过一段系总支副书记,所以两人的关系便密切许多。至于赵广陵,全世昌原来并不认识,是来古城之后经魏刚从中撺掇才认的同学。这样一来,各种猜测和小道消息又流传出来,有说赵广陵可能到市政府去当秘书长,也有人说魏刚可能要重新出山,到某县当县委书记去了……就在这种沸沸扬扬的传言当中,市委召开了全世昌到任之后的第一次人事调整会议,其结果却令人大跌眼镜,比较显眼的人事变动只有一个,原市经委主任到龄退休,而新任经委主任却是孚美公司的原副总经理韩东新。 这天夜里,齐秦正在给韩东新打电话,向他表示祝贺,冯慧生突然打来电话,要他立即赶到焦和饭店,有要事相商。这位冯慧生可算是他的恩人,当年要不是他从中周旋,他死定了给单龙泉当秘书。这两年古城干部提拔过多过快,全省上下议论纷纷,单龙泉只好坚持一条,从自己做起,凡是当秘书的一律靠后,提拔速度反而比其他人慢了许多。现在单龙泉那个秘书,已经跟了领导五年,至今还只是一个挂名的市委办副主任,而他现在已经当区长快三年了。路都是人走出来的,但选择一条什么路大有学问,往往关乎自己的一生。听听电话里冯慧生那不容置疑的口气,齐秦就知道他有气,而且一定是冲着韩东新的。自从转了干部,摇身一变当了市经委副主任,冯慧生就再也不是当年那个土头土脑的样子了,关系愈来愈广,能量愈来愈大,一会儿传说要到省厅当处长,一会儿又传言要当经委主任,谁知道好不容易熬到主任到龄退休,半路上却杀出个程咬金来,这不是对他的当头棒喝吗?齐秦这样想着,只好不情愿地赶到了焦和饭店。 今儿的焦和饭店早早就歇了业,店前广场上一辆车也没有,好不奇怪!当然,说焦和饭店主要是叫顺了口,实际上自从焦和当了市文化局副局长,早已改名为丽江大酒楼,饭店老板也换了人。不过据人们私下讲,焦和依然是丽江大酒楼的后台老板,只不过由明股变成了暗股。这几年,这种入暗股的领导干部多的是,您想查也查不清,谁知道呢!齐秦打发司机先走,独自进了酒楼大厅,就见焦和满脸堆笑地迎上前来,一边寒暄一边把他让进了雅间。 偌大的房间里只有冯慧生一个人,等他和焦和进来,立刻很响地鼓一下掌。顷刻之间,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三个女孩子来,嬉笑着拉住了他们的手。看来是要喝花酒了,怪不得早早歇了业。对于这种事儿,齐秦还是很警觉的,连连摆手说这是何必!冯慧生却沉下脸来,夹讽带刺说了许多难听的话,齐秦也就不再吱声,拉着一个姑娘的手坐下来。这姑娘二十多岁,长得眉清目秀,一笑俩酒窝,愈看愈眼熟,总觉得有几分像阎丽雯。齐秦知道自己酒喝多了眼花,而且近来也有点心神恍惚,却总觉得有点不自在起来。看其他两对嘻嘻哈哈地调笑不已,又觉得自己这样真好笑。只好拉住小姑娘的手问: 你是不是姓阎?
对不起,我不姓阎。
那你……姓什么,叫什么?
你管那么多干嘛,查户口吗?
对不起,我看你挺面熟的。
那当然——我认识你。
是吗?不觉间,齐秦竟有点吃惊,他可不想在这种地方暴露身份,只好又盯着她看了许久,却依然想不起来。只好又追问她到底叫什么名字。
美琪,也叫琪琪。
噢……那,你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不告诉你,在一个大人物家里。
小姑娘莞尔一笑,齐秦的记忆却突然苏醒了。这不是当年韩爱国家那个保姆吗?想当年去拜访韩书记的时候,没少受过这女孩的刁难,也不知赔了多少笑脸,没想到竟在这里遇见了……齐秦又默默地呷了几口酒,忽然低低地对她说: 改天我再给你介绍一个大人物吧。只要把这个人服务好了,你一辈子就啥也别愁了。怎么样?
当然可以。
齐秦便不再吱声,又独自呷一口酒。
酒足饭饱之际,冯慧生忽然敲敲桌子,严肃地说:
齐区长,咱们说正经的吧。单书记让我问问你,这些日子你都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呀!
齐秦不觉怔住了。
没干什么?你别睁着眼说瞎话了。你以为我们都是瞎子、聋子?不仅仅是我,也不仅是老焦,有多少人盯着你呢。不就是来了个全世昌嘛,就把你吓成个那样,该来往的也不来往了,天天往全世昌那儿跑,又忙着跟魏刚、赵广陵他们套近乎,你以为我们不知道?冯慧生声音不高,但很有力度,吓得几个女孩子大气都不敢出:单书记让我告诉你,不要想两面讨好,不要想火中取栗,你已经是单的人了,就不可能再改嫁他人,当二房的滋味可不是好受的哟! 对于冯慧生这种酒后的话,齐秦根本不当回事儿,但是也犯不着跟这种人过不去,而且他也不相信是单书记让传的话,只好嘿嘿地笑着说:
其实你们都误会了。依我看,全世昌这人倒挺不错,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他叫我去,也只是在研究工作嘛……好个p!焦和突然一摔酒杯说:凭你小子的精明,难道不知道?人家这次来,完全是另有目的的,前些日子不过是在装样子,收买人心,实际上,省委之所以派这个人来,完全是要整单书记的。这些日子有人已放出风来,单书记犯错误啦,马上就要下台啦。而且给单书记列了十大罪状,什么突击提干,买官卖官,高指标,假大空等等,矛头直指我们几个,甚至连当年突破规划建市政府大楼的事儿也翻了出来,你难道不知道? 不知道,的确不知道!齐秦只好信誓旦旦地坚决否认。
好吧,不知道就不知道吧。冯慧生突然缓和口气说:今天我们就说到这里。反正只有一条,咱们几个必须始终和单书记保持一致。不仅要保持一致,而且要反击,我就不信一个小小的四眼狼就能翻了古城的天? 对,该反击就反击,这年月谁怕谁呀!齐秦也气狠狠地应着。
这时,门忽然开了,高大的单龙泉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把齐秦又吓了一跳。这是不期而遇还是有备而来呢?只见单龙泉威严地扫视大家一圈,立刻沉下脸来:
你们这是做什么嘛,乌烟瘴气的,这还有个领导干部的样子吗?
大家一听,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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