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磕了一个头:“臣妾甘愿受罚。”
他的声音从我的头顶飘下来:“在这里跪着。”
太监把门都关上,他不接见任何人。一个人坐在不远处百~万小!说。却很久很久都听不到书页掀动的声音。
我默默数着时间。
中午吃饭的时间到了,他和我都没有改变姿势。
下午的太阳快要落下去了,他站起来,说:“送善妃回宫。”
我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整个身体已经被耗空了,腿大约有些浮肿,好象不再属于自己,眼前一阵一阵的发黑。
一回到宫里,轻寒和初夏一把就抱着我哭起来。
“额娘,额娘!”初夏抱着我哭得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轻寒已经立刻去请了太医过来,拿了药膏。
晚上只喝了一点粥。轻寒正在为小心的上药。正在搞着,有太监来通传——皇上晚上翻了我的牌子。请我快些更衣服侍皇上。
轻寒捏着手的膏药,恨恨的说:“他还要折腾你?你已经这样了,他还要折腾你,他是不是疯了?我不许你去,我要同公公说,就说你的腿不能下地。”
我坐起来:“我要去。他欠我一个解释!”
他把我放在床上的时候,眼睛里有破碎的情绪在涌动。
“为什么?”他吻我的眉毛。
“为什么不为自己争辩?”他吻我的嘴唇。
“阿离。你怎么变了?为什么不能像从前一样?”他用力吮吸我的茹房。好象一个害怕黑夜的孩子。
我慢慢伸手轻轻抚摩他的后颈。
他停了下来,看着我在看着他的眼睛。
“我的心很痛。很痛很痛。”我低声说。
原来我们都以为是对方变了。原来我们都在等对方的解释。
他忽然笑起来,笑得很大声。
“你以为我不痛么?阿离。可是你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眈眈的看着我和你么?”
“皇帝?告诉我,阿离,皇帝是什么东西?我只能给你们这些封号了。我只有这些。可是你偏偏不稀罕这些!你是想证明我其实只是一个皇帝,除了皇帝我什么也不是么?”
他抱紧我。
我在他耳边轻声说:“其实我也是一个愚笨的女人。根本就不比别人高明多少。”
因为我一直在犯一个错误,就算知道自己在犯错误也还是不愿意改正。这个错误就是我一直爱他。一直一直。
明明知道他不值得爱。明明知道爱他会受伤。
“阿离。”他的手上缠绕着我的长发,“我们要怎么办才好?”
“有些事情,我不愿意你知道。你知道了也无法谅解,因为我和你站的位子不一样。我也曾经想过,皇阿玛怎么能看得那么透彻又做出那么多匪夷所思的决定。但是现在我知道了,因为我现在和他站的一样高。”他的声音平静了许多。
我已经很累了,累的连眼睛都睁不开了。他轻轻整理好我的头发,低声说:“靠着我。”
我闭上眼睛,说:“你叫我来就是说这些么?我可能确实不能看到你看到的东西。但是,皇上,你俯瞰一切时,有没有稍稍为我的世界停留一下?”
他不说话。
我低声说:“答应我。别初夏。”
过了片刻,他伸手揽住我:“我应承你。初夏不想做固伦公主就不做固伦公主。以后她想嫁给谁就嫁给谁。我不强迫她。”
第二天,宫里面关于昨天皇上对善妃大发脾气的传言还在散布,我还躺在床上养伤,皇上已经让人送来一大堆慰问品。
二十颗安神压惊的大珍珠。十二株补气的灵芝。四棵秋海棠。最珍贵的就是一张象牙席——将象牙抽成丝,编织出来的席子。去年广东进贡的,他嫌太过奢靡,没有用过。
“皇上还让奴才送给娘娘这个。”老太监从怀中掏出一个木匣子。
“皇上说了,这不是赏的,是送给娘娘的。”他放下匣子就走了。也不要我谢恩。
我坐在床上,让所有人都出去,打开了匣子。
里面是一块精致的怀表。表壳是烧得很漂亮的珐琅,白色的底色,上面有秀丽的绿色藤萝。形状很眼熟。然后才想起,是我衣服上的图案——在圆明园的竹楼里穿的那件。
过了些日子,我好得差不多了,弘时才过来看我。这是他从夏天之后第一次来看我。默默坐了一会儿,没有说什么。
秋天已经到了,秋风萧瑟,让我想起他送给我的霜林图。弘时的眉宇间也带了无限落寞与萧索。
人生这场戏,似乎已经让他意兴阑珊了,只是还没有到谢幕的时候,就必须苦苦支持。
“有人要害你。”我忽然说。
他忽然展开了笑容。明亮在一瞬间划过。
“我知道。”他低声说。
“我知道是谁。”他不让我说话。
“听我说,”他微微抬起头,不让我看清楚他的表情,“现在我做是错,不做也是错,做什么都是错。大概,我已经没有活路了。”
“弘时。”我害怕他语气中的那种镇静。
“前朝夺嫡的时候,我也见识过。所以落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并不害怕。”他低头对我微笑。好象在说一件平常而且美好的事情。
让我手足无措。
“弘时…。”我忽然就要哭。
他继续小声说:“我以后不能常常来了。额娘那里,我这些话都是不敢说的,怕吓到她。以后你多照顾她。她搞小动作的时候,阻挠着她些,免得牵连到她。”
现在是雍正二年的深秋。弘时已经开始看清楚他将来的命运。
他转身要走。我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弘时。”很急切的想对他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还怎么说。
他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脆弱又无畏的样子。
“其实我很怕。不过你要记得,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抱怨过。”他轻轻拉开我拽住他袖子的手。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掏出一个东西塞在我的手里。转身离去。
我看见,那是一个水晶做的沙漏。
很久以前,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我告诉过他,我想要一个世界上最漂亮的沙漏,水晶做的,里面装银白色的银沙。好在发呆的时候,一遍又一遍的看沙子永无止尽的流动。
“那样做会怎么样呢?”年幼的他抬起脸来问我。
我笑眯眯的说:“那样就会忘记。忘记所有的不快乐。因为沙漏里面装的是时间。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药。”
当时,我怎么会想到多少年后的今天,他真的送给我这一副药。
握着这个小小的水晶沙漏,我忽然明白,其实最好的礼物,他早就送给了我,我却无法接受。
一个月后,弘时长子夭折。
皇上对弘时开始疏远。
然而更大的风暴才刚刚开始。
年贵妃省亲回来之后就病倒了。她哥哥的所作所为已经触怒了朝中大部分人。更关键的是,他们的利益也被年氏家族影响了。
我去探视的时候,她的精神已经垮掉了。
“我害怕。”她有时会突然握住我的手。吓我一大跳。
“贵妃娘娘,不必惊慌。你的身子是虚弱了一些,只要振作精神,让太医给你调理,就会慢慢好起来。”我耐心的劝她。
她会躲在被子里哭得很厉害。任何人都没有办法。
“皇上很喜欢你。”我终于忍不住说。
她憔悴极了,努力坐起来,说:“善玉姐姐。你是明白人。你比我明白。皇上再喜欢我,他也是皇上。”
“我怕牵连到八阿哥。”她小声说。
“不会的。”因为那也是一个短命的孩子,不会有将来。
“皇上那么喜欢八阿哥,何况他现在那么小。大人的事,不会牵连到小孩子。”我劝慰她。
然而她还是如同一朵花,迅速的枯萎了。
不知道熹妃和齐妃都同她说了什么。总之每次她们来过,年贵妃的病情就更严重一些。
快入冬的一个傍晚,怀玉忽然对我说:“善姐姐,你真好。”
她笑得好象一个妙龄少女,烂漫天真。憔悴的病容和这种灿烂的情绪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让我怔了一会儿。
“这就是了。你要多笑笑,放宽心。病就好的快了。”我温和的说。
“你不像绮贞她们,对我说那些话。明知道你是在骗我呢,我也很高兴。”她轻轻握着我的手。
我忽然很害怕,怕她就此死去。
“别胡思乱想了。你睡一会好不好?”我反过来握着她的手说。
“好。”她的声音很轻。对我笑了一下。
我稍微放了一点心。
她又睁开眼睛,看着我轻声说:“善姐姐,谢谢你。”
然后就安稳的睡了。
自此之后,她就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再没有清醒过。只是靠灌人参汤维持着。
在她的病榻上,她被册封为皇贵妃。其实当时她已经一点也不知道任何事情了。
不久,她就死了。她在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是留给我的。
也许是谢谢我让她走得很安详。
预告内容:到后面的时候,初夏会嫁给弘历。是的,弘历。
又莲
立冬之后,祭祀,立储。
其时,年氏家族已经由天入地,再没有东山再起的可能,八阿哥福慧被立为储君的猜疑也消弭与无形之中。
皇上秘密立储的做法自然也就没有遭到反对。
冬天的夜晚,是这座巨大的宫殿最难熬的时候。我总是觉得冷。
漫长的黑夜里,初夏会和我挤在一张床上。
“额娘,我冷。”她的声音微微带着哽咽。
就让我心里酸痛莫名,言语早就变得苍白无力,惟有紧紧抱着她,就好象她还是一个没有成年的小姑娘。
后来弘昼来看我,想见初夏。初夏却不肯来见他。
“为什么?”一向口齿伶俐的弘昼忽然变得笨拙起来。
“善姨。。。。。初夏还在生气?”他小心的问,脸上的神色暗淡了许多。
我深深叹气。
“她没有生你的气。只是不知道见了面还能怎样。”我温和的对弘昼说。
弘昼愣了愣。
“听说你对福晋很好,这样才好。省得我们为你担心。”我说。
弘昼急急的说:“因为她长得有几分像初夏妹妹。”
我点头叹息:“你忘了初夏吧。”
弘昼没有说话,扭头就走,大步流星。
年氏已经死了。在陪葬物品中,我看到了一套漂亮的茶具。是一套青瓷茶具。一只茶壶,两只茶杯。质地温润,线条柔和。
茶杯内壁上烧着小巧精致的莲花。
我看着那只杯子,想象着那个温婉的女子,有着世间最柔和的眉目,纤纤素手握着这样美丽的茶具,清澈的茶水浮起杯中的莲花。
如梦似幻。
却让我的心一阵一阵的痛。春天的时候,我请他带来新烧制的青瓷茶具,他却带来的是一套竹器。原来这套茶具是专门为年氏做的。
轻轻抚摩着那套茶具,轻声的嘲笑自己。
我可以建造一座竹楼,用一个春天的时间去等他。却还是不能和那个女子比较。
一比较,我就输得一败涂地。
更何况,她已经死了。在他心中,她一定成了最好的女子,再不会有错误,记忆中全然只记住她的好。
后来这个冬天就成了一个彻底的梦魇。我挣扎着不让自己失去控制。然而有一天,他在睡梦中喃喃呼唤:“又莲,又莲。”
让我一下子无处可逃。用力的吻他。
他一下子醒来,睁开眼睛,声音暗哑的说:“我梦见了又莲。”
我静静的看着他。我已经猜到了又莲是谁。
他开始小声的说又莲过去的故事。原来他和又莲之间也有很多故事。
他们的第一次相见竟是在又莲四岁的时候,他抱过年幼的又莲。她为他种过一池菡萏,他送给过她亲密的情诗。一起养过一只狗。带着孩子去郊外上香,和野和尚下棋。下雨的时候从池塘里捞了金鱼送给她。半骗半哄的劝她吃药。
他肆意的在我面前回忆和另一个女人的甜蜜。
“阿离。”许久,才想起来,他面前的女人叫阿离。
“你怎么了?”
我早已泣不成声。
失去了所有的力气。
不是奢望他回报我同样的爱。只是想要一份独一无二的爱。只可惜,他连这个也给不了。那个女人死了,就成了天下的至宝。
“让我死了吧,胤禛。”泪快流干的时候,我拼了力气,才说出一句话。
他立刻握住我的肩膀。
“阿离。你胡说什么。”
我太累了。
春天又来的时候,我换了在圆明园的住处。那所竹楼就空了下来。
因为我不会再等了。
似乎所有人都忘记了,善妃曾经有一座只有仙人才有的竹楼。
连春天都显得那么安静。继续生活,有秩序,有礼法。
我召了谢平安给我把脉。
长生一直照顾十三,偶尔会进宫。这次,在圆明园,我将他召来。
“善妃娘娘气息稍有阻滞,并不用吃药,每日早晚散步,就会好起来。”小谢微笑着说。
我轻轻敲着桌子,说:“可是我每天都散步。”
他粲然一笑:“那我就开些药给娘娘。”
我靠近他一些,说:“长生,你是不是把错了?”
小谢的笑容消失了,仰面说:“娘娘,您要长生做什么?”
我拉过他面前的纸,慢慢写了几行字。
他看了之后,对我灿烂的笑:“娘娘和皇上怄气何必牵连到我身上?”
我要小谢在诊案上写,善妃因病不能侍寝。
“这个,皇上一看就知道我是在帮娘娘撒谎,能饶过我么?”小谢笑眯眯的问。
我微笑着说:“别人或许不行,长生就一定没有关系——毕竟十三爷少不了你的照顾,皇上顾虑着十三爷不会把你怎么样的。”
小谢这才收敛了笑容,站起来,长长的叹息,说:“娘娘是聪明人,长生就帮你吧。只是有些事情娘娘真的想清楚了?”
我低声说:“长生啊,得不到的时候,不就是应该放手吗?”
小谢侧眼看着我,说:“是吗?”
微微的悲凉,和春天的阳光格格不入。
后来善妃就从牌子中撤去了。
他想占有我的身体是很容易的事情,不一定非要有牌子。我这么做,无非是摆出一种姿态。而这种姿态与其说是摆给他看的,不如说是让我自己死心的。
但他真的没有再索取过我的身体。
对我来说,是一件好事。
一个人,安静的生活。弘时很少来了。却时常让人捎带东西给我。
常常是干净的绞股兰,味道清雅。
或者是清凉的薄荷香。
但我知道,我是不能爱他的。不能爱,无法爱。
因为他太好。
弘时太好,他应该得到一份完整的爱。而不是我这样的感情,凋零之后,萧索的寄托。
一起为年氏皇贵妃做法事的时候,几个女人的神色都是淡淡的。皇后将八阿哥带来了。
五岁的孩子,已经懂事了。红着眼睛,却没有哭。熹妃搂着八阿哥,哽咽着说:“八阿哥想哭就哭吧,别憋坏了身子。”
我远远的看着。
八阿哥却挣脱了熹妃的怀抱,一个人跪着。
我走过他身边的时候,他忽然对我磕了一个头。我停下来,看着他,问:“福慧,这是什么意思?”
他忽闪着大眼睛,说:“因为善妃娘娘是真心对额娘好。”
我哑然失笑。
我不曾真心对那个女人好过,至多只是怜惜。而她死后,我却更多因她而感到痛苦。这个才五岁的孩子,怎么会能懂得这么多纷繁复杂的感情呢。
我蹲下身子,整理好的他的衣服,附在他的耳边,小声说:“这些话,不可混说。福慧以后一个人,要小心生活。”
他愣了愣,点点头。
给皇贵妃烧纸的时候。我默默的对她说了一些我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的话。
又莲,犹怜。你生前,我因为对你有一些怜惜,所以对你比别人稍微好一些。仅此而已。就这么一点点感情,也值得你如此感激,你到底过得是怎样的生活呢?那个男人既然爱着你,怎么又能放任别人对你暗中的伤害呢?
他在怀念你呢。可惜你看不到了。
你和我一样觉得好笑吧。大概我死了之后,他也会为我流泪呢。可惜我也看不到。
又莲啊,不知道,我和你,谁是比较幸运的那一个呢?
你已经死了,永远的解脱了。解脱于对他爱,解脱于得不到他的爱。
而我还要活着。
那个男人,真的值得我们这样爱么?
或者,我真的比你幸运。因为我还有机会去改正这个错误。
又莲啊,又莲啊。不知道你的生命会不会在另一个我不知道的时空重新开始。希望你能依然做一个单纯的女人,只是,不要依然爱上一个这样的男人。
冬天
弘时在雍正三年秋天的时候病倒了。
小谢甚至也没有办法。
他不肯吃药,拒绝治疗。愈加沉默寡言,行动迟缓。到后来甚至企图自杀。
到这时候我才明白,他患上的是抑郁症。
这时候的医生,对抑郁症几乎没有任何研究。但我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弘时其实早就有了这种精神疾病的苗头了。
他的父亲听说他企图自杀的事情之后,震怒了。
“他很不愿意再活下去么?”那个男人眉梢眼角都带着居高临下的愤怒。
“皇上,他毕竟还年轻,慢慢调理不好么?”我想尽力劝阻他,虽然明知道结局不可能改变。
“他现在变得不可理喻。永缲仓螅父龈=匏觯膊豢夏涉媸腔拿!?br /
这些我都知道。
却不敢问弘时原因。
我宁愿将这些归咎于抑郁症引起的性冷淡。
但是到底是谁让他患上了抑郁症?
我到底还是一个自私的人。
写信给弘时劝他吃药。说一些故作轻松的话,想让他放宽心。却始终会想起,去年秋天时候他对我说过的话——“我大概已经没有活路了。”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平淡的柔和的笑。
他早已经知道自己的命运。
这样渺茫的将来,连我都要叹息,怎么能要求他开怀。
“我打算除去弘时的宗籍。”
冬天快到的时候,皇上告诉我这个消息。面上神色从容平淡。似乎是一个经过深思熟虑的决定。
我的笑容在一瞬间僵硬。脑中一下子变得空白。
只剩下,我的少年有着世间最干净的笑容,不曾被欲望的河流污浊过半分。却还是终于来了啊,终于来了啊。
我走到皇帝的面前,看着那双我熟悉的眼睛的,一字一句的说:“他会死掉的。如果你这样做,他会死掉的!”
这句话,让我自己有一些眩晕。
但是皇帝对我的话置若罔闻。他严峻的看着我说:“我是想你去安抚齐妃的。不是想看见你这种失态的模样的。”
他走了之后,我瘫软在地上。
看着自己的手,什么也握不住。冬天的风就要带着雪来了,我觉得从外面一直寒冷到心里。第一次恨自己的无能为力。
弘时。弘时。
过了两天,我给弘时写了一封信。
我对他说,你的父亲对你还是抱有希望的。他希望你的病能好起来。
我对他说,任何事情没有到最后,还是有转机的。
在信的最后,我告诉他,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我就对你也是那样的感情。请你好起来吧。
也许我能做,只有这么多了。或许,这只是一个善意的欺骗。但只能希望他能好过一些。
入冬之后下了很大的雪。
小谢冒着雪来看我。
“说也奇怪,这几日三阿哥好转了许多。早晨的时候还是消沉。到了午后却也吃得下东西了。也起来行走行走了。”小谢含着笑说。
我已经从齐妃那里听说了。
“只是最近宫中传下来的旨意,让我还是专心照顾十三爷,把三阿哥的主诊换成杨子羡大人。这又是什么原因?”小谢是敏感的人。
我笑着说:“十三爷的病到冬天的时候最是要紧。大约是皇上害怕你忙不过来。虽说换了主诊,但三阿哥那里,还是请长生多担待一些。”
小谢抿着嘴唇思索片刻,说:“也是。还是放宽心的好,多想无益。”
像是在劝解他自己。
却让我的心一波一波的痛起来。多想无益。我怎么能不想。
雪下得很大,让我想起很多年前,雪大如斗却一地寂静,那个少年走出我的门,留给我的背影,和不曾说出口的爱。
“善妃娘娘睡得不好。我开一些安神的药吧。”小谢低声说。
“好。”我对他说。
他低下头写药方,让我有时间擦去眼中的泪水。
新年的时候,宫中排了热闹的节目——滑冰。这本是满洲人喜欢的运动,后来到了宫廷中就排成了一个节目。几百甚至上千人一起滑冰,还手持弓箭,做冰上s箭的表演。
弘时也进宫了。看表演的时候他坐得离我很远。侧坐在那里,他依然苍白瘦削,却没有医生形容得那么夸张。精神似乎也还好,始终带着淡淡的笑容。让我有些高兴起来。
“你是第一次看这么多人的表演吧。”皇上忽然对我说,笑着,带一点点宠溺的味道。
我的心境因为冬天干冷清洁的空气和弘时的笑容明亮起来,于是对他微笑点头说:“是的。很壮观的表演。”
皇帝忽然站起来,大声说:“赏!”
这个“赏”字,通常都是由他身边的太监代传的。今天他忽然自己站起来大声说出来,所有人都被皇上的这个孩子气的举动吓了一跳。于是纷纷回望,跪下谢恩。
我却只看到弘时,回头时在那么多人之中对我微笑。
表演结束之后,弘时去了我的宫殿。
“娘娘那天写的信,我看到了。”他的脸上泛起一阵红晕。
我抬起头看着他的脸,那么年轻。眼睛里却有那么多艰难的感情。
轻轻伸手握住他的指尖。
那么自然,就好象这个动作已经在我梦中重复过千百遍一样。
他的指尖是冰凉的,带着冬天的风雪的凄楚味道。
他低下头,看我握住他的手。
有水落在我的手上。
“善玉。”他低声唤我的名字。轻轻将一个吻按在我的额头,然后试探着吻我的眼睛,耳垂,最后终于覆盖住我的嘴唇。一边流泪一边亲吻。
“叫我阿离。”我无意识的说出这句话。这是我很久以前对另一个男人说的话。
“阿离。阿离。”他唤着我的新名字。好象第一天认识我一样。和那个男人不同,他的声音里面有那么多的沉沦。仿佛,一生一世。
这个冬天有真实的寒冷,和虚幻的温暖。
我终于从一场无望的爱情跳出,去引导另一场更加无望的爱情。我无法给予我的弘时更多,但至少,会有这片刻的幸福。
终于还是让阿离和弘时开始了一点。不过这是绝路上,悬崖边的感情,即将开始,就会结束。对不起了!
恋爱·自欺
于是,我站在三十九岁的末尾,与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恋爱。
读杜拉斯的传记的时候,曾经为那样的爱情唏嘘感叹过——“我爱你那备受摧残的容颜”——她和她书中的爱情一样传奇,和一个比她年轻三十九岁的男人相爱。
记得对亲密的女友说过,如果能在不再年轻的时候还被年轻的男人爱慕,真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就好象已经习惯生命没有惊喜,却忽然坠入云端——哪怕这个女人是杜拉斯,也抵抗不了这样的爱情。
“我应该怎样爱你呢?”
春天的时候,我们一起赏花。他坐在我的对面,低声的问。
他仍然在病中。抑郁症依然困扰着他,但病情没有继续恶化的迹象。我不知道现代的抗抑郁的药到底都是什么成分。只知道几种植物是有抗抑郁的作用,时常做了熏香送给他。
“阿离?”他轻轻唤我的名字。
我看着他的眼睛。里面只有对我一个人的爱。
“已经够了。弘时。”我掂起一片飘落在我身上的桃花。
他摇摇头。
没有说话。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想给我更多的东西。比如,一个光明的将来。
但是我们是没有将来的。
他抬起头,看着盛开的桃花。苍白的脸上有浅浅的笑容。
走近我,拿走我手中的那瓣花,举起来,眯着眼睛,看春天的阳光透过薄薄的粉粉的花瓣,有种不真实的颜色。
“你以前都是喜欢这么看的。说这样的阳光很温暖。”他的声音清澈柔和。
让我的心跳得很安稳。我在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恋爱。
我抬起头,和他一起看蓝得有些虚无的天空。
“弘时,不知道外面的天是不是更蓝呢?”我轻轻握住他的手。
他的笑容荡漾:“不要怕。阿离。其实外面的天和里面是一样。我是因为心里面有一个牢笼,所以才会生病。而你和我是不一样的。”
他收回目光看着我:“阿离。将来。。。。。。忘记我吧。”
我依旧将他的指间握在手中,有一种安定的温暖,对他轻轻的笑:“我会一直一直记得你。怎么办?”
他不说话。安静的看着我。好象他从许多年前就一直这样看着我。只是我现在不再故意忽略。
有微小的风带着春天的气息吹过。
“阿离。”
“嗯?”
身边的男孩子似乎明天就会痊愈。
“我很开心。”
温暖的感觉从掌心蔓延到我的心里。
“我也是。”
我不想挽救什么。我早已经不是主宰命运的人。我只是想为我们已经破损得面目全非的生活增添一点欢乐。毁灭,不是我期待的。但是,现在我能掌握的只有这一点点了。
如果,这个世界真的有神明存在,相信,他即使在遥远的云端,虚无的风声也会给他带去我的祈祷。
祈祷,时间就此停留。
“阿离。要是永远都这样就好了。”他微笑着说。
我惊讶的笑。没有回答。
“你也许会笑我。可是我常常会有这样的感觉。我清楚得记得,很小的时候,我伏在你的怀里,昏昏欲睡,你在我耳边念诗,我就希望过时间不要再走。”他慢慢的说。好象在念一首悠长而且美好的情诗。
曾经千疮百孔的爱,被面前的这个男人珍重的修补着,让我忽然想对着天空大声喊叫。
他惊讶的看着我:“怎么哭了?”
我抬起脸,努力看清楚他的样子:“因为,我很开心。”
日子就此隐秘起来。我有时会觉得自己在做一场梦。在公共场合见到弘时的时候,我们很少说话。只是对彼此微笑。我们秘密含蓄的恋爱,不想与任何人分享。
我是另一个人的妻子。但是这个概念并不清晰。因为皇帝有很多女人。原来的女人容颜还没有老去,新选的秀女又进宫了。
何况,现在他只是偶尔同我聊天。
比如现在,我们在对弈。
“黑子五十目。我胜了你三目。皇上。”我微笑着说。
“你最近棋力见长啊。用了工夫么?”他的心情似乎也很好。
“也只是对着谱子自己摆摆罢了。”我收拾着残局。
他微笑着说:“自己照着棋谱摆一摆就赢了我三目,阿离瞧不起我么?”
说着就伸手想握住我的手。
我手一松,云石棋子哗啦啦落在榧木棋盘上,声音清脆。
两个人都有些尴尬。
“你不用如此紧张。我答应过不碰你的身子的。”他的笑容消失了。声音淡淡的。
这或许是我应该感谢他的。
我安静的收拾好棋子,将它们都装进棋盒中,低声说:“很久没有这样,所以不习惯。”
他站起来,默默向外走去。我跟着起身。
他忽然转身。我垂着眼睛。
“你身体还好么?”他问。
“好。”
“初夏还好么?”
“也好。”
他忽然靠近我,抽出我脖子上挂着的一条链子。
上面坠着的是几颗明亮璀璨的石榴石。鲜红欲滴。弘时送给我的时候,说:“这石头,好象红豆一样。”
“我以为你挂着的是我上次送你那个怀表呢。”皇帝的语气里有微微的失落。
我抬起头,微笑着说:“那个,很贵重。所以平时不带在身上。”
他的表情开朗了一些:“是啊。是啊。贵重的东西。不过还是想你贴身带着,毕竟。。。。。”
没有说完就停了下来。
望望我。忽然用力抱住我。
“阿离。”
我熟悉他的身体和味道,竭力想忘记。那个名字就在我的唇边,却克制着自己不要说出。很久很久,在他怀中,抬起头看屋外的天空,没有云。也没有了寂寞的感觉。
往事种种,大约,都会忘记的吧。
终于写完这一章了。高兴啊。现在我不舍得弘时死了。我决定利用作者的特权不让他死。高兴吧。哇哈哈哈哈。丈夫·情人·孩子
我的丈夫是我的情人的父亲。
这是不是意味着我已经彻底成了某个腐朽堕落的封建贵族?
有时候竟会想到《红楼梦》里焦大的名言——“扒灰的扒灰,养小叔子的养小叔子”。看来即使是在最死气沉沉的清朝,偷情,依旧在贵族生活里不可告人的进行着。
记得以前学古代婚姻制度的时候,提到“七出”,教授告诉我们,根据古代的户籍记载,在“七出”中,妻子因为“y”被休的记录是最少的——并非因为偷情少,或者是没有被发现,只是本着家丑不可外扬的原则,通常会找别的理由休妻。
弘时比我更加小心。我们不在室内谈话。我们尽量呆在室外。说话的时候保持距离。偶尔握手也要先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
让我不由自主的笑。
“阿离?”我的丈夫端着茶,坐在我的对面,清冷的声音拉回我的思绪。
“哦。没什么。只是忽然想到很久以前的事情。所以觉得好笑。”想起来自己初恋的时候,连亲吻都不敢。
“很久没见到你这么开心了。你要常常笑才好。”他轻轻叹气。
我微笑着问:“皇上有心事?”
他愣了愣:“噢。是的。”
上次他同我说过想削去弘时宗籍的事情,但后来再没有下文,也许是因为最近弘时的病情稳定,也开始上朝做事。皇帝最近开始忙新政的事情,大概暂时还不打算动弘时。
“皇上要注意身体。要按时用膳。前两日听熹妃娘娘提起皇上最近吃得不香,还是要放宽心的才好。”这些话,确实是我应该对他说的。
只是,还有一些话,也是我想对他说的。很久很久之前,就想对他说的。比如爱,比如遗忘。只是,随便说出口的话,不那么真诚。而心里真正的声音,又岂是我的言语能描述的?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聂鲁达的诗。我曾经用它来纪念我的初恋。
如今,我面对这个男人,忽然又想起了这首诗。
看着他的眼睛,轻轻的在心底念那句来自遥远时空的诗歌。
“我不再爱他,这是确定的,但也许我还爱着他。 爱情如此短暂,而遗忘太长。”
“阿离。”他静静唤我的名字。
“皇上。”我终于可以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了。
“我很累。”他垂下眼睛。眉宇间神色寂寞。手指神经质的震颤了一下。
知道他所有的辛苦。即使是皇帝,也不是为所欲为的吧。
一瞬间,我几乎想走过去,抱住他,亲吻他的眉心,就好象我许多年来一直做过的那样。
或许从本质上来说,他和弘时其实都是一样的。我爱过他,因为他们都是像孩子一样的人。或许他给我的所有的任性和伤害都是因为他只会像一个孩子那样索取爱,而不知道回报。
“阿离?”他看着默默无语的我。
我走过去,伸手环住他的腰,亲吻他的眉毛:“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只能给你这么多了。
他释然的微笑,将头埋在我的颈脖中:“阿离,不关你的事。我可以的。”
这个宫殿里面会有节日,家人会团聚。可是奇怪的是,节日并不能让我们欣喜。团聚反而会让这个家族里面的许多人惴惴不安。
每个人都有秘密,每个人都是心事。走在自己的迷宫里面,看不清楚出路。
我常常会游离于节日的气氛之外。贵妇人和年轻小姐们装扮典雅大方,向我恭谨的行礼,送上华美的礼物,说着或优雅或俏皮的言语,委婉的向我提出一些请求,费尽心思的显得亲热而不唐突。
我的灵魂会俯瞰着自己,觉得自己正在端着一副虚伪的空壳,却还是不得不做出享受的样子。
宫中女子的打扮大都会成为时尚——女人的爱美之心自古皆然。而宫中女子的打扮又只是为了取悦一个人。由此可以推断,皇上的喜好决定了天下女人的审美。
真是可怕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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