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

【第一部曲】第二章:夏尽 - 2

2.
然而,我开始到「向阳书屋」的第二个星期三,我和他突然有了些交集。
事实上,我总是疑惑着,为什麽这家书店,在我几乎每日必经的道路上,我却始终没有注意到。然而,当我在那个雨天闯入这间书店,并改变了我每天的常规以後,我才发现,原来就连这家看似毫不起眼的独立书店,都能够有这样好的生意。
这天倒是很反常地,没甚麽人。
尽管如此,我仍持续做着一如往常的例行公事:排列书籍丶上架新书丶检查书籍有好好归位。
应该说,这已经变成了我去妈妈幼稚园陪小朋友玩以外的,全新的每日常规。
直到他打断我。
「子亮,」他用名字称呼我丶他没有加姓氏,光是这点,就足以使我慌乱,而且,不晓得是否是我多想,总觉得他的声音相较一个星期前,多了一份温柔:「妳其实可以休息一下,现在没有客人。」
我不敢违背何书语的指示,毕竟,尽管他不希望我称呼他为「老板先生」,在我心目中,他仍是我的老板。
我将双手绕到颈部,准备将围裙的结拆解。其实我不太喜爱围裙的布料触感。脖子上的结,也无时无刻搔痒着我。虽然这些天我已经习惯不去想这个事实,也学会忽视那种材质所带来的不舒服,但只要没有在忙碌时,还是会想到。
也因此,只要有机会,我一定会赶快把围裙脱下来。
然而,正当我着手拆解那个结时,发现它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难以解开的死结。
皱起眉头,我想着再努力一下也好,说不定我再试着拆解一下,结就会松脱了。可惜事与愿违。由於看不到脖颈上的那个结,我似是弄巧成拙,让结又揪地更死。
抬眼,我向何书语投射无可奈何的眼神,正想寻求协助,却发现他怔在原地,若有所思地看向某个我不知道的丶似是不存在同个时空的场景,没有意识到我解开死结的困难。
於是,我仍决定出声:「不好意思,可以请你帮我一下吗?围裙的绑带打死结了。」
何书语似乎是下意识地拨了拨头发,或许是个习惯动作吧。这个举动使他的头发变得凌乱,他却毫不自知。
呆愣了半晌,何书语才无声点头,缓缓靠近我,来到我的身後。
平时没有太注意,但他这一靠近,我才发觉,原来他的身高好高。
我感觉到他伸手,开始尝试解开那个被我越弄越死的结。
在解结的同时,他的手指不时触碰到我的颈项。除了小时候跟爸爸妈妈手牵手散步以外,我还未接触过其他异性的手。
何书语的手,跟爸爸的手不一样。现在在我身後努力尝试解开死结的,是修长却又有力。不像爸爸的手那般厚实有肉。
思及此,我心里头升起了某种无法言喻的感觉。是我不曾经历过的丶不明所以的感觉。
该如何形容呢?
一种心脏扑通扑通,突然跳得飞快丶脸突然发烫的感觉。
究竟,具体而言是甚麽样的感觉呢?
「解开了。」何书语的声音将我唤回当下。
「谢谢你。」我跟着他走进休息室。
「嗯。」他替我倒了一杯苹果汁,摆放至茶几上,便坐到沙发上。
「那个,」我还是忍不住开口问了,这个我一直好奇的事情,仅管只是小事:「这几天我一直很好奇,关於这个围裙。老板先生,不,何书语,你不是自己经营这里吗?那为什麽会有两个围裙?你之前有请其他员工吗?」
又是叹气。
「妳呀,」何书语缓缓开口:「打从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有问不完的问题呢。」
我低下头,试图抑止似是又蠢蠢欲动的恐慌,以极其细微的声量道:「对不起。」
「妳知道从第一次见到妳到现在,妳一共说了几次对不起吗?」
「我不知道。」我把他的问话当作真正的提问,而非象徵性的问题。
他又叹气,开始回答我的提问,他说了好多丶好多。
「这个围裙上的标志,是我的初恋女友绣的。我跟她从高中三年级就在一起了,那时候正是要埋头苦读的时候,我们却交往了。对当时的我们来说,那份的恋情非但没有影响我们的课业,反而是互相鼓励丶让我们更发愤图强地念书的契机。也因为课业不受影响丶加上我们藏得很好,一直没有人发现我们的恋情。之後,她考上了台大,我则到外县市的大学就读中文系。但渐渐地,我发觉念书不是我的专长,也不是我所渴望的。大学二年级我便肄业,决心开了这家书店。一开始,她假日会来帮忙,甚至在我生日的时候送给我她亲手绣了书店标志的这个围裙。她一件,我也一件。可是,後来……」
这次,是我打断了他:「如果你觉得很累丶很难过的话,你可以不要继续说。我可以感受到,你描述这件事的难受。」
这下揭晓了,我在他眼中看到的忧愁。是指这一件事情吧!
纵使我与别人的同理心机制不一样,此时此刻,我仍能百分之百地感受到他的苦楚。
岂料,何书语摇摇头,继续往下说:「因为对方的家里管得很严,当他们知道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大学肄业,而且就读的学校还不是如同台清交这些顶尖大学时,他们开始极力拆散我和芳儒。芳儒是她的名字,许芳儒。」
我点点头。
他继续回忆:「芳儒的父母甚至曾在书店的营业时段来到这里,在众人面前说了很多关於我的不实的难听话。也因为被他们这一闹,书店曾一度生意惨澹到几乎要结束营业。後来,芳儒为了不要父母再给我难堪,主动提了分手,圆了她父母的心愿。她来找我提分手的那天,我们在书店里头大吵了一架。当时,芳儒哭着跑出了书店,没有注意到来车……她因此昏迷了好多天,後来,辗转听认识的人说,她的左脚被迫截肢,一生只能靠轮椅代步。为此,我直至今日都仍然自责。」
他一口气说完了,我却不晓得做何回覆。
对我而言,何书语告诉我的一切都过於沉重。
许多人相信泛自闭光谱者缺乏同理心,也因此,有亚斯伯格特质的人常常被人戏称为「白目」:在不合时宜的时候说出不该说的话丶在不该笑场的时候大笑出声丶自顾自地聊自己喜爱的话题而没有顾虑他人是否想听云云。
这一切外显的丶容易使人误会的表象,都让不熟悉这般特质的他人对有此特质者感到厌恶,造成严重的偏见。
纵使如此,我所热爱的法国心理谘商师克莉司德布提可南,曾在她的着作《想太多也没关系》中提及,她认为亚斯伯格特质也是高敏感特质的一种。
事实上,不只她认为如此。在泛自闭光谱障碍名人天宝葛兰汀女士的着作《我的大脑和你不一样》中,类似的论调也曾被提及。
尽管这般论点据我所知并未为任何科学研究所认可,但我实是认同。
尤其是我第一个同样有亚斯伯格与高敏感特质的外国笔友,凯莉,也曾经写过有关泛自闭光谱以及同理心的部落格文章。
文章里头是这麽说的:「当你与一位泛自闭光谱障碍者交流时,请不要怀疑,他们是真真切切地在乎并爱着他们身边的一切。他们的如此在意总是使他们受到过度刺激丶受到周遭情绪的淹没,且不晓得如何有效地回应这些情绪压迫。因为如此,他们总是焦躁不安。而泛自闭光谱障碍者的焦躁不安,又反映在重复性的动作丶缺乏眼神交流等等表象形式上。这让许多人认为,这些泛自闭光谱障碍者是无法感知情感的,但事实上,他们的脑部正无所不用其极地试图把自己拉离这些过度激烈的状态。」
现在的我,就正在经历这种受到过度情感淹没的焦躁状态。
被何书语的故事里头涵盖的丶我一时无法消化的情感给淹没。
我再度开始前後摇晃我的躯体。这般行为,被医者称之为固着行为。有些人会排斥自己的孩子有这般行为,甚至会透过疗法矫正。
然而,这种固着行为其实是孩子希望帮助自身缓解情绪的作为,除了自伤行为以外,我想,无攻击性的固着行为其实是不该被矫正的。
我的情绪被思想给拉远了。甩甩头,我决定重新专注。
我仍觉得应该对於何书语的故事给予一些反馈,并为此绞尽脑汁。
可,在我能给出任何反应以前,何书语再度开口,又是令人意外的一长串:「妳知道吗?这麽多年来,这是我第一次讲出这件往事。就连和我每天相处的母亲,我都没有说过。自从芳儒发生意外以後,我变得很消沉。但看到母亲为我担忧的模样,我才决定振作起来。然而,这种振作是有时效性的,我发觉自己很快又要溃堤。所以我後来搬出来自己住,在这几年间,使自己变得孤独丶变成一个沉默寡言的人,其实别人说的话,我都在听丶新认识的每一个人,我都在观察。隔了这麽多年,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提起,还是和一个刚认识没多久的人。但是,我很感谢妳,让我把累积在内心的沉重吐露出来。所以,我才说,妳不用一直说对不起。事实上,妳似乎有某种能力,让人莫名对妳感到信任的能力。」
何书语的最後那一句话,在我脑中回旋着丶反覆重播。
最後,我挤出一句,灵光乍现:「哇!你说了好多。那,我也想要谢谢你。谢谢你让我到你的书店帮忙。其实,我那天没有和你说我想来帮忙最真实的理由。其实,我……我觉得你看起来很友善,而且丶而且那天你不是借了我毛巾吗?所以我丶我很想跟你做朋友!何书语,我们来当好朋友吧!」
啊!说出来了!
天啊,林子亮!妳怎麽会说出来!人家听了会笑的吧!
我真的很想挖个地洞躲起来。
然而,就在我羞愧地低下头的同时,听见了……
「哈哈哈,」噢,不!他果然要笑我了!「妳真的很有趣!」
不对。
这个语调,不是嘲笑的。
是发自内心的。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还笑得那样开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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