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森书林

【第一部曲】第三章:琴房呓语 - 1

1.
自从那天何书语与我说了关於他的往事以後,我们又回到平时没有甚麽特别交集的相处模式。
我们之间的连结,仍是那杯总是等待着我的苹果汁和几片饼乾。
惟一不同的是,何书语对我多了某种温柔,而且从上次那段谈话以後,他就一直只用名字称呼我,不带姓氏。
两个星期後,学校开学了,而今天,就是重回学校的日子。
我不得不回归校园生活,心里默默想着,一到假日,我就会再回到「向阳书屋」。
环境变化是我的天敌,开学前的几天是我最消沉的时期。
一直以来,我对於各种变化都难以适应。
小时候,家人可能会答应我一些事情,比方,星期六,全家人去游乐园玩之类的。
然而,因为某些变数,比方,爸爸要加班,这种时候,行程就会改变,变成妈妈自己带我去,或者直接取消。
这种时候,我就会生气地大哭。并非因为我是多麽不贴心的孩子,我也不见得是多麽想去游乐园玩;可是,我却会因为那种「预定活动被改变」的不安和恐慌而崩溃。
各种变化,举凡转学丶目的地改变丶课堂调课或借课,下课时间比课表预定的还久等等,我就会很焦虑。不见得会哭,但那种焦虑已经让我临近溃堤边缘。
日常生活中,有太多太多状况会让我变得焦躁不安。
声音也是很大的一个变数,几乎比无法适应的细节改变还要使我困扰。
对声音特别敏感的我,只要环境过於吵闹丶有重复的噪音,或是突然的过大声响,情绪就会无法受控。
举个例子来说,高中某一节课,同班同学们实在无法无天地说话,吵闹到老师无法管制。
光是学生们上课恣意聊天这一件事,就使我无法忍受,其一原因是因为声音,其二则是这对师长非常不尊重,也使我无法专心听课。
但真正使我崩溃的是老师的反应。
那时,老师也被同学们的漫不经心与交谈声烦到怒气满溢,盛怒之下把讲义往讲桌上一摔,并且大吼着要同学安静。
因为讲义和老师的怒吼这两个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使我崩溃地抱头,直接在座位上痛哭失声,使全班同学以集老师感到不明所以。
经过那次事件後,我买了耳塞。
耳塞多数时候还是有用的,但还是有连耳塞也挡不了的声响。
这种时候,我也只能祈祷声响赶快消逝。
正当我为了开学第一天可能会遇到的各种状况担忧烦恼时,感受到一双手臂从我身後环抱住我。
我下意识想挣脱,岂料对方只是将我抱得更紧。
「想我吗?」那双手臂的主人开口,我隐约可以闻到从她身上散发的淡淡的樱花香气。
这个味道我已经无比熟悉,是温承学姊最宝贝的一瓶香水。温承学姊很喜欢樱花。
我转过身,因为她仍抱着我,以至於我没有甚麽空间转身,我的鼻尖几乎碰触到她的。很近丶很近。
美丽的学姊。
看到学姊的那一刻,我顿时展开笑容,轻声道:「我很想学姊。」
她笑出声来,轻轻松开环抱着我的双臂,往後站了一步:「学姊真是对不起妳,让妳孤单了。这个暑假深山老妖硬是要我到英国上大师班,根本连假期都没有,还把我的手机给没收!我根本没办法跟妳联系。」
「深山老妖」是学姊替她母亲取的代号,学姊曾告诉我,她的母亲非常严厉,更因为父亲和母亲的家庭都是音乐世家,所以对学姊的音乐造诣更是要求。
不过,我相信学姊在音乐的领域,绝对没有让她的家人失望。
学姊是她们那一届术科与笔试都第一名的高材生。在多数学生努力着达到技巧性的精练时,学姊所演奏的乐音已然涵盖着别的学生所没有的情感。
而且,学姊也是男同学所票选出来的丶音乐系的系花。
然而,除了姣好的外貌以外,更因为保守而严格的家庭背景,加上学姊的天分,而使她被许多人妒忌着。不认识她或是不了解她的人,也会被她给人的冷漠丶如高岭之花一般的表象特徵给蒙蔽,并对她敬而远之。
就算是完全不认识温承学姊的人,也会被她强大的气场而震慑吧!
第一次认识温承学姊,是在大学一年级,正开始适应大学新生活的某一天。
我们学校的琴房是需要事前预约的。帮忙预约登记的是琴房的志工。
还记得当时,我固定预约了星期四下午三点半的琴房,因为每个星期四的下午三点开始,我就没有课程。
给自己半个小时的时间休息,喘口气,三点半就去琴房拚命练习,到六点半,回家吃晚餐。
然而那天,在我正要插入钥匙打开琴房前,一位我不认识的学姊向我走来,要我把琴房让给她。
一开始,我正心平气和地和她说明,这个琴房是我刚开学就登记好了的,星期四我固定会在这个时间借用。
然而,那位学姊不愿相信我,当我提议一起去找负责记录琴房借用表格的志工同学确认时,她却不愿意,甚至开始破口大骂,说她准备要检定考试,一定要借到琴房,并且说我没有教养丶对学姊没大没小等等不实的谩骂。
好可怕。经过的人都在看着。
我最惧怕的,无非是这种被众人注视丶怀疑丶误解的时刻。
正当我开始焦虑地前後摇晃身体丶试图冷静的时候,那位学姊反而嘲笑起我的反应,说我是个莫名其妙的怪胎。
这时,我习惯性地低下了头,泪水已经开始在我的眼眶中堆积。
就在我几近溃堤的时候,温承学姊出现了。
她只不过开口说了一个字:「滚。」那个我不晓得姓名的学姊便像是被抓到偷糖果来吃的小朋友一样落荒而逃。
我抬起头,看到温承学姊板着脸孔,皱着眉头,温柔的声线和她外表给人的冷峻甚至事件当下的凶悍无法融合:「妳为什麽不反击?为什麽要任由别人这样说妳?」
我摇摇头,仍因为方才的突发事件而惊魂未定,加上眼前温承学姊的问话,使我无所适从。
「我很可怕吗?」当时的温承学姊,挑了挑眉。
「没丶没有!」我再度低下头,不愿让她看到我如车头灯前失措的兔子一般的惊恐表情。
没想到,学姊狰狞的面孔变得柔和,她竟然笑了起来。
我无法理解,又开始轻轻地摇晃身体,不敢发言。
「妳是一年级的吧?」
怯生生地,我点了点头。
「妳叫甚麽名字?」她的声音比方才听来,加倍地温柔。
「我丶我叫林子亮。」
「果然是害怕我吧!」她又笑了,不是那种不屑的冷笑,而是开心的笑。她的笑声清朗如银铃:「我叫温承。」
咦?难不成,是那个大家都在谈论的高材生学姊吗?
虽然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温承学姊,但也已经久闻她的大名。
这次,我摇摇头,试着提高了一些声量,诚恳道:「谢谢温承学姊帮助了我。如果有甚麽我能帮助学姊的机会,还丶还请妳告诉我!」
「这样好了,」温承学姊露出一个我无法明白的笑容:「我要妳,当我的朋友。」
咦?
她说了「朋友」吗?
「为丶为什麽?」我瞪大双眼。
「不愿意吗?」
「不是,」我赶紧摇头,开始语无伦次:「不是不是!只是温承学姊这麽美丽这麽厉害又这麽有名……怎丶怎麽会想跟我这种人做朋友?」
温承学姊又笑了出来:「妳真可爱!」
「没有……学姊才是,很美很美!」
啊!我在说甚麽啊!
学姊微微一笑,丢下一句:「从明天开始,每天中午都来琴房找我!」便进入她租借的琴房,不等我的任何回覆,徒留我一脸茫然。
「妳在想甚麽?」温承学姊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她喜欢这麽做。
「没有,我在想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一天。」
「噢。」学姊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半晌,我想起她当时的那抹微笑,於是决定询问她。
「学姊,妳记不记得当时妳说要我当妳的朋友的时候?那时候,妳露出一个我不了解原因的笑容耶?到现在我还是很不清楚。」
温承学姊一脸无奈:「谁像妳一样会记得这麽细节的事情啦!不过,如果是说我那时候的心态的话,大概就是……孤独吧?看妳那麽单纯的样子,就觉得我如果提出这种要求,妳会答应的。何况妳是新生,对我曾发生的事情又不了解,自然没有偏见。而且,妳不是知道的吗?孤独的人,可是看得出另一个人的孤寂的。」
「可是学姊,不是有很多人崇拜妳吗?」我不懂,为什麽受到这麽多人钦羡的学姊,会觉得孤单。
「他们那是羡慕忌妒恨。那些人,没有一个是真心想要跟我当朋友,妳又不是不清楚?他们哪个不是怕我怕的要死,要不然就是忌妒到巴不得我不要存在?」她瞪了我一眼:「倒是妳,哪壶不开提哪壶!不是知道我讨厌开学日吗?」
的确,学姊曾经说过,她也讨厌开学。
学姊讨厌开学,是因为在大一入学时,有人到处宣扬她多次蝉联全国钢琴大赛的事实,使他人对她多了许多议论。
学姊一向厌恶引人注意。
光是她的家世和能力,就曾经为她招惹来不少麻烦。她本想低调地过完大学生活,殊不知大一入学第一天就成为全校的焦点,使她下意识地不喜欢开学的日子。
平常这种时候,只要听到类似这般指责,尽管明知对方不是真的很生气,我仍会自动地道歉。
不过,今天的我,想试着逗她开心,用别的方式处理事情。
於是,我这麽做了。前所未有地。
转头,对她吐了吐舌头:「咧!咧咧咧咧咧!」
这次是学姊瞪大双眼:「林子亮,妳干嘛?今天很反常耶!」
「没丶没有啦!」结果想扮小丑的心愿不到两分钟就幻化为泡影。
「妳齁!」学姊又伸手戳了戳我的脸颊,露出微笑。
尔後,我们没有再交谈。学姊陪我走到了我第一堂课的教室附近,就调头前往她的教室。
一年前的我,大概永远不会相信,一年後的现在,我拥有一个这麽要好的
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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