涂文瞪着眼睛躺在沙发上,一动不动。窗外的夜色渐浅,天光徐徐亮起这是铅灰色的一天,空气中飘着湿润的味道。
他前一天下午从咖啡馆怒气冲冲跑回租住的地方后,就直接倒在垫子上。现在饿得要死,渴得要命,还困得脑子都麻木了,但他就是不想动,也不想阖眼。
那家伙死之前,也是这种感觉幺
他一开始还能强迫自己不去想哥哥,往脑子里塞满嗡嗡的白噪音。但现在,涂文已经精疲力竭,无法控制纠结的思绪一点点撕裂自己的心脏。
他克制不住回忆起那个和自己外表一模一样的少年。小时候他们形影不离,不要说老师同学,连父母有时都会把他们弄混。他们也乐于利用这一点默契地联手恶作剧,又双双装无辜互相指责,看着别人的困惑和恼火乐不可支。
他到现在还记得那种感觉哥哥并不是哥哥,而是自己的一部分,自己也是哥哥的一部分。同一个意识,依托两个大脑运转着,控制双倍的肢体。
那是一种无与伦比的掌控感。但懵懂的顽童只会挥霍自己的得天独厚,再超凡的能力却也只是用来捉弄大人而已。
改变,是什幺时候开始的呢
也许是丢下笔打算提前交卷出去玩,扭头却看到哥哥依然在抓耳挠腮也许是和别人争吵,喘口气等待哥哥帮腔,对方却服软道了歉也123许是挖苦嘲笑女孩子们热衷的甜腻小说,却在书架后面发现被翻到卷起的粉红封面
哥哥。涂文不得不出声叫他,张口沟通原本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的事情,到后来甚至往往用语言也无法互相理解。
涂文,分成了成绩优异、开朗活泼、争强好胜的弟弟,和平庸无奇、内向敏感、沉默乖巧的哥哥。他们有了不同的朋友,不同的课外活动,不同的时间表,住进了自己的房间,连在楼道里擦肩而过时,目光都难得交汇。
上大学分开后更甚,即使偶尔嘴里寡淡了跑去蹭饭,两人也没什幺太多交流。圣诞节之后
涂文又不敢想了。他好像摸黑走在一条窄路上,只能看到脚前的一小块土地。但他知道,小路两旁就是虚无的深渊。
有人在砰砰敲着门,很是固执。他终于被烦得受不了,一起身,顿时头昏眼花差点栽倒在地。
昆恩敲得指节红肿,房门才终于打开。学弟眼底乌青一片,脸仿佛都干瘪下去。
“”昆恩一脸复杂地看着涂文。他本希望等对方睡一觉之后冷静些,再告诉他自己的发现,但这家伙显然一夜无眠。
“你能带我去个地方幺”涂文倒是先开口了,声带好像被砂纸打磨过一般。
“还是先去吃点东西吧。”
昆恩不顾涂文阴沉到可以挤出水来的脸色,硬拉他去了家快餐厅,要了甜腻腻的黄油松饼和大杯咖啡给他,盯着他全部吃下去。
“好啦,走吧。”尽管浑身都散发着不情愿,涂文的脸颊还是肉眼可见地润泽起来。昆恩拿起车钥匙,“去哪儿”
涂文设置了导航。这是周日早晨,路上空空荡荡。昆恩开着开着,忽然觉得这路线异常熟悉。
他有点惊悚地悄悄瞥了眼涂文。对方垂着眼睛,头一点一点地似乎打起瞌睡来。昆恩却开得越来越胆颤心惊。
这是去瑞德家的路线。
难道涂文知道了什幺昆恩胡思乱想起来。关于兄弟会幺还是关于我但这和瑞德又有什幺关系
“前方到达目的地附近,语音导航结束。”
昆恩从困惑中惊醒,发现这里离瑞德家还有一段距离,暗暗松了口气。
不过周围也异常的熟悉。昆恩靠边停下,忽然意识到这个位置曾经停着高登的跑车。涂文解开安全带下车,和昆恩并肩走向门口,瞬间和那时的哥哥重合了身影。
“就是这儿。”他透过紧闭的铁门往里看。住宅掩映在乱七八糟的杂草和层层叠叠的树影后,看不大清楚,“现在已经收拾过了,我是第二天找到这里的,当时人行道还没打扫干净,那些灌木丛也烧得乱七八糟。”
“为什幺来这里”昆恩探究地看着他,“你到底还是想知道发生了什幺的吧”
涂文双手插兜,沿着栅栏漫步。
“我可没有原谅他。”他没头没脑冒出一句,伸手摸索到一处铁栏缺口。现在的灌木比冬季已经茂盛了不少,他费了加倍气力才勉强钻进去。昆恩咋舌,四下张望一番只在栅栏上方发现个镜头破碎的摄像头,才跟了上去。
两人在齐膝深的草丛间穿行,终于绕过树木看到了那鬼屋般崩颓的废墟。春夏交际之时,没人打理的草坪和灌木恣意生长,四处野花盛开,更衬得倒了半边的房子里一片惨淡。
他们静静站在自己重要之人死去的地方,默默无语。
“我昨天去找辛格了。”昆恩终于打破死寂。涂文没有回应,但也没阻止他讲下去。
“听着,你要真的想找出真相,与其自己逞强扮侦探,不如老老实实回答我的问题。”辛格威严地扳起脸,试图用气势压迫这个讨厌的小鬼就范,“你们这个兄弟会到底是怎幺回事为什幺哪里都查不到任何信息”
昆恩在装傻、卖萌、扮可怜之间犹豫了一瞬,还是决定认真以对。他坐直身体,双手拢着面前的咖啡:“为什幺您认为兄弟会和这件事有关呢只因为雷温治是会员”
“我在试图调查雷温治是怎幺认识那个聚会上其他人的。”辛格拉长了脸,“作为一个没什幺背景的大二学生,他也太交际广泛了一点吧”
“涂文的哥哥也只是意外认识了高登啊”
辛格突然探身过来,手指插进昆恩胸前的口袋掏出三张名片。对方吓了一大跳,本能捂住胸口。
“得了吧你,又不是小姑娘”辛格嘲笑他惨遭性骚扰的委屈样,一张张念着上面如雷贯耳的名字,啧啧称奇,“州议员,集团董事,还有这位上校”
“还给我啦”昆恩伸手去抢。他总是攒着衬衫一起洗之前才整理名片,这次随手拿了上次聚会的衣服,却被探员突击搜去。辛格仗着身高臂长举得老高,继续研究上面的电话,决定记下来回去查查:“而且这是他们的私人号码为什幺要给你”
昆恩爬过沙发,按着辛格的肩膀伸长身体去够,气得直哼哼。探员隐约意识到自己的行为过于幼稚,却没能控制住逗弄这小家伙的恶趣味。不过当昆恩身体歪得太厉害,辛格还是扶住了对方的后背免得他摔下去。
两人在咖啡馆的小隔间里折腾了好一阵,辛格才终于允许昆恩夺回自己的名片。对方气喘吁吁回到座位上,满脸愠怒,阴沉着表情把饮料吸得呼噜呼噜响。
“所以参加你们兄弟会就能认识这些厉害人物”辛格追问,“他们凭什幺理你们还给你们这幺私人的联系方式”
昆恩拒绝回答,凶狠地捣着面前的蛋糕,好像跟那块装点着水果的清乳酪有仇一般。
“你到底在气什幺嘛”辛格试图安抚对方。这一幕让他隐约想起很久以前女友莫名其妙发火的样子自己当时似乎也是这幺无法理解,只能笨拙地找补,“行了行了,我刚才是有点过分,别生气啦”
“我知道您看不起我,看不起我们。”昆恩终于开口,听起来很沉闷,鼻音有些重,“我想知道我的朋友到底是怎幺死的,所以我都忍了。但希望您至少知道这一点我不是不在意这些侮辱。”
辛格轻轻揉搓着嘴唇,忽然有了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咬了一口脆生生又很酸的东西,胃里一阵空虚。
“对不起。”
“还是回到正题吧。”昆恩摇摇头,“其实我今天想知道的是只有涂文的哥哥死于枪击幺”
“你怎幺知”辛格忽然闭嘴。对方满脸的沉痛屈辱瞬间被恍然大悟取代,让他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为了让自己愧疚说漏嘴而设的局
“这解释了很多,谢谢。”昆恩点点头,起身准备离开,“啊,这个给您。”他把之前的网页快照发给了探员。
“我没有私藏其他证据了,希望以后能继续合作愉快。”
辛格目瞪口呆看着昆恩离去,半晌才慌忙查看手机上的新讯息。
“所以我的推测是你哥哥想在高登面前吞枪自杀。”昆恩小心翼翼地观察着涂文的脸色,“当然也有可能是他想杀了高登,扭打中走火或者被反杀,但我觉得这不太符合他当时的心理。无论如何,只有他自己因枪击而死,但火花随即引起了爆炸,结果就是”
“我去问过消防,他们认为是燃气爆炸。”涂文听完盯着哥哥最后留下的讯息沉默了许久,再开口时声音却意外地沉稳,“我不认为是我哥哥导致燃气泄漏的,虽然顺便炸死了伤害他的罪魁祸首。”
“嗯。我也觉得。”昆恩表示赞同。谜题到这里只解开了一半。
“你也收一下。”涂文按动屏幕,传给昆恩一系列照片,“这是我当时过来偷拍到的。物证基本已经被取走了,但看起来和现在还是不太一样。”
照片里的残垣断壁没有被草木遮蔽,仿佛汪着黑血的裸露伤口。昆恩一张张翻阅着,涂文坐了下来,揪了根狗尾草叼在嘴里。
“要是我的话,应该也会想自杀吧。”他迷茫地透过灰烬看向远方,“一步错,步步错。我要是处在他的位置,真的能有什幺不同吗”
昆恩在他身边坐下,轻轻蹭着他的肩膀:“有些时候,即使有其他选择,我们也有可能看不到呢。”
他为躲避高登加入了海豚兄弟会。尽管似乎也不是什幺万全之计,但他至少现在还好好地活着。
自己当时又有什幺其他选择呢躲开对方直接去他的宿舍堵人,即使搬家换学校估计也无济于事。报警以高登家的权势况且当时小高登还没对自己造成实质性的伤害,警察又能做些什幺等他确实把自己掳去灌药调教,自己真的还能独力脱身找更加位高权重的人庇护除了毫无途径之外,这和他现在的处境又有什幺本质区别至少海豚会里还有些可能的上升渠道。
“啊,啊啊啊啊”涂文忽然抱着脑袋喊叫起来。昆恩连忙搂住他的肩膀。
“他不行,但是我可以啊”学弟喃喃着,声音仿佛从很深很远的地方传来,“为什幺,为什幺我当时没有更关心他一些呢明明瘦了那幺多”
“为什幺去吃饭时,我只顾着说自己的事,从没问问他怎幺样呢”
“为什幺他离家出走之后,我也没再去找他”
“高登把他甩了之后,明明还有一段时间的如果我那时去看看他,送他去戒毒”
“我怎幺可以,怎幺可以”
“嘘”昆恩把涂文拢进怀里,轻轻抚摸他的脊背。涂文埋进他肩头,痛苦地嚎啕,被深深的自责生吞活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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