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回报了对方一个没有光明的未来。
他的侍读,不会在他还不知道的时候,就已经被胡亥等人彻底斩除了吧
扶苏胡思乱想着,心力交瘁,忽然想起自家侍读是因为父亲病重而归咸阳的。
他从未去过甘府,只隐约记得甘府在升平巷。
他先闪身去了掌控咸阳治安城防的中尉署,查看了一下咸阳城地图,找到了升平巷的大致位置,下一刻便出现在了甘府的门前。
府邸门口两个照明的火把在风中摇曳,府内看起来一切正常,扶苏只是草草观察了一下,便迫不及待地穿墙而入。
甘府比起高泉宫来就更小了,扶苏很快就在一间暗室之中找到了他一直担忧的自家侍读。这位青年上卿正坐在火盆前,借着火光低头看着什么。
他的侍读,还活着。
扶苏松了一大口气,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来想要拍拍对方的肩膀,想要确认他一切安好。
正巧青年上卿似有所感,抬起头来四处张望,却一无所得之后,显而易见地露出了失望的神情。
扶苏欣喜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再次意识到自己和对方已经阴阳两隔。
青年上卿捂着胸口,不死心地在屋中环视了几圈,又起身跑到屋外问了下奴仆可有客人拜访,得到了否定的回答之后,才怏怏不乐地垂着头走了进来。
扶苏没有觉得异样,第一次来到甘府的他,满腹好奇地打量着自家侍读起居的地方。
喏,一样到处都是竹简,帛书倒是比高泉宫多了许多。
不过,大热天的为什么屋里还点火盆
扶苏凑近了查看,发现火盆之中除了炭火之外,还有一些灰烬,是在烧什么东西。
他的视线落到了一傍堆积的帛书上,写得工工整整的策论便映入了眼帘。
难以形容当他看到这些策论时震惊的心情,而且看上面崭新的墨迹和熟悉的笔迹,扶苏就知道这是自家侍读最近一阵才写出来的。
还未等扶苏想明白自家侍读为何如此,青年上卿就已经重新跪坐在火盆旁边,拿起最上面的那张帛书,展开看了看。
扶苏刚才正好看了个开头,当即就凑过去就着自家侍读的手继续看了下去。他越看越心惊,这帛书上所写的竟是屯田制。上书屯田于边防,戌卫于垦耕并顾,既可自力更生地解决军粮运送路途遥远交通不便的问题,又可使边防稳定,日久便会成为军事重镇,兵力在守防时随时抽调,还可以安抚流民。屯田制初步可实行军屯和民屯两种,士兵在操练之余也可屯田,而农民在农闲之际也可操戈而战,国家只需发放一部分耕牛、农具和种子即可。
扶苏为之震惊,这完全是他没有考虑过,也没有接触过的领域。若是他为帝,推行此事,不但可以解决庞大的军费,还可缓解秦国农民繁重的赋税,更可以将秦军辐射到中原各地而无后勤供应不上之忧
在这个时候,扶苏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想要当皇帝的初衷到底是什么。
并不是因为自己生为大公子。
并不是因为父皇或者臣子的期待。
也并不是想要贪恋权势的滋味。
他想要把自家侍读所构思的一切,如实地在帝国的疆土之上实施,想要构建属于他们的帝国,想要看看他们究竟能做到哪一步。
扶苏正无可自拔地畅想着,自家侍读就毫不留恋地把手中的帛书扔进了火盆。
扶苏下意识地伸出手想要抢回帛书,可帛书却穿过了他半透明的手指,准确地掉落在火盆中,很快被火苗席卷,吞没。
“毕之”扶苏震惊又心疼地喝道,可除了他自己之外,根本没有人能听见他的声音。他只能又惊又怒地看着那张极其珍贵的帛书,就那样在火盆之中化为灰烬。
而此时,青年上卿又拿起了一张帛书。
扶苏这时才想到,他之前在火盆里看到的那些,应该就是帛书的灰烬
他的侍读,竟在烧这些可以称之为国策的帛书
青年上卿面无表情地将一张张帛书烧着,处于灵魂状态的扶苏在旁边尝试着阻止,甚至喝骂,但都没有任何效果,青年上卿依旧无动于衷地烧着手边的帛书。
扶苏终于颓然地低下头,盘膝坐在自家侍读旁边,睁大双眼在对方烧帛书的间歇,把上面的策论尽可能地装进脑袋里。
只是对方一张一张地烧着,再怎么慢也比扶苏看的速度要快,所以很多策论扶苏还只看了个开头,就被无情地投入到了火盆之中,惹得他越看越好奇,越看越愤怒。
为什么把如此心血这样毫无留恋地烧掉
为什么他竟无法阻止
为什么他竟然这么简单地就死了
“这本就是给你写的,可惜没想到,你竟连看一眼的机会都没有”青年上卿幽幽的声音在屋中响起,带着一丝压抑的悲切,“不过没关系,我烧给你看。”
扶苏一怔,才意识到这些帛书竟是为他所写,而自家侍读如今把这些帛书烧了,也竟是为了他而烧。扶苏简直要被气笑了,拦着对方的手道:“快别烧了现在我就能看”
可是他的话语和动作根本没有什么作用,青年上卿依旧保持着烧帛书的动作和频率,没有任何改变。
是了,就算他现在能看,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死去的事实。
扶苏跌坐在地,自从死后头一次感受到了无能为力的痛苦。
他觉得他自己即使不在了,也没有人在意。
可这时他才深切地感受到是已经死了。
他再也不能把自己的心情表达出来,根本没有人可以倾听。
他什么都做不了。
只能坐在这里,看着自家侍读一张一张地烧着他的心血。
帛书在火盆中燃烧着,也许是气氛过于凝重,青年上卿摸了摸胸口的衣襟,开始忍不住喃喃自语。
“原来一开始就错了,我不应该离开上郡,离开你身边。否则胡亥等人也不可能那么轻易得尝所愿。”
扶苏听着有些感动,却在下一刻挑了挑眉梢。他死去也不过是这一天的事情,连高泉宫那边都没有挂起招魂幡,那些奴仆不过是看到继位的是小公子胡亥,而趋利避害地逃走罢了。自家侍读怎么能这么快得知消息应该是有什么特殊传递消息的方法吧。
“这天下,交给胡亥那小子,估计根本熬不过五年。”
这一点扶苏倒是非常赞同,胡亥并不是不学无术,而是生生被父皇养废了。性格暴躁,养尊处优,又没有经过真正的帝王教育,这朝政肯定会把持在李斯和赵高手中。
“李斯和赵高两人所求的不一样,迟早会发生分歧和争执。”
没错,李斯还不算泯灭本性,赵高却无所不用其极。李斯再怎么渴求权势,终究也是为了建立一个强大的秦朝。而赵高却目标不明,无法窥探其用意。
“这两人斗起来,肯定是赵高笑到最后。而胡亥被其一手教导,更是玩不过对方。”
是啊,这秦朝,恐怕二世就要亡了。不过赵高也是姓嬴的,若是他掌权,这天下怕还是不用改姓
即使扶苏没有办法出声,他们两人也依旧思绪同步地如往常一般议事。扶苏索性也就不在意那些被焚烧的帛书了,反正都是自家侍读写出来的,即使烧掉,也依旧留在对方的脑袋里,也不知道这之后又要便宜了谁。
扶苏叹了口气,不舍地摸了摸火盆周围的帛书。
“赵高的狼子野心,怕是很快就要暴露了。”青年上卿依旧低声地自言自语。
扶苏却楞在了当场,因为他忽然发现,即使自家侍读的才华如此令人惊艳,可若当权者是个不懂得欣赏的蠢人,就如同明珠蒙尘,完全无用。
“估摸着,很快就有人来处理我了吧”青年上卿泰然自若地说着自己的命运,丝毫不以为意。
快逃
扶苏站了起来,努力地想要引起对方的注意。可他却仅仅能扰乱火盆上方的烟雾,却不能做出更多的示警。
也许是烟幕缭绕在屋中久久不曾散去,青年上卿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起来。
做错事的扶苏心虚地重新安静下来,可下一秒却看到青年上卿抽出一张帛书捂住了嘴,大片大片的血色晕染开来,触目惊心。
“毕之毕之你这是怎么了”扶苏震惊不已,他此时才发觉自家侍读的脸色如此之差,即使在火盆温暖的火光映照下,也显得惨白如雪。而且身形几乎瘦削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真可谓是形销骨立。
好半晌,这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停歇下来,屋中只能听到火盆中帛书燃烧的噼啪声,和青年上卿如风箱般的喘息声。
青年上卿像是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情况,他一手捂住胸口,一手淡然地拿着手中的帛书擦了擦嘴边的血渍后,随手毁尸灭迹地扔进了火盆里。
“殿下,你是不是又回来了否则这玉璇玑为何一直在发热”
扶苏没听懂这一句,自家侍读胸前的玉璇玑他也是见过的,可却没听说过有这等功效。
扶苏见自家侍读又开始一张张地烧起帛书,便有些棘手地在室内踱起步来。之后就发现在屋子的阴暗角落里,居然隐隐约约看到有个模糊的人影。等他好奇地看过去时,才发现那里竟然趴着一个女子
说女子也不尽然,准确地说,应该是个女鬼。
扶苏在死后这半天里,还是头一回看到同类,当下好奇地靠了过去。却发现这女子身下竟放着一件黑色的衣服,那女子穿着淡色宫装,面目朝下,一时也分辨不出来究竟是谁。
扶苏正要上前查看,这时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扶苏还以为是甘府的仆人,但对方压根儿就没敲门,而且“哗”的一声毫不客气地拉开了大门。
“阿罗,你快点准备准备跟我走”来人气急败坏地冲了进来,却被屋内的烟熏火燎呛得咳嗽起来。但他还是坚持走了几步,抢到青年上卿身边,一把拽住他的手腕。
扶苏一看来人,正是许久不见的婴。
“我不走。”青年上卿淡淡地说道,言语中却有着不可动摇的决心。
“不走不行啊”婴恨恨地跺了跺脚,“你觉得胡亥和赵高能留你性命吗虎贲军正往你们府邸这边来,快跟我走”
“我跟你走,你就不会被追究责任吗”青年上卿抬起头,给了婴一个安抚的微笑,“况且虎贲军不光是来甘府,还去了很多大臣的府上。”
“咦你怎么知道的”婴闻言一愣。
“我自有消息渠道。”青年上卿的手摸了摸身旁的狻猊石刻,石刻边上的熏香炉还升着缥缈的烟雾。
也许是因为青年上卿成竹在胸的淡定让心情急躁的婴平静了不少,他赶紧把屋内的窗户都打开,通风之后,才走了回来,垂头丧气地叹道“阿罗,为什么始皇会传位给胡亥那小子啊你说扶苏他会不会直接在上郡反了”
扶苏眨了眨眼睛,上郡的消息果然还没这么快传回咸阳,咸阳城这边确实还没人知道他已经死了。
所以咸阳宫内才那么人心惶惶高泉宫内那么杳无人迹都觉得他会举兵造反
青年上卿默然以对,依旧在烧着手中的帛书。
“阿罗,我看你还是跟我走,先躲一躲吧。”婴心急地拽着青年上卿的袖子,尝试着说服对方,“万一扶苏反了,胡亥恐怕第一个要对付的就是你,又或者把你当人质”
扶苏却知道自家侍读绝对不会答应的,毕竟他已经知道他的死讯了。
为什么他对父皇的使臣就那么毫无戒备让他们以前十数年的所有准备都功亏一篑
这边扶苏陷入了无边的自责中,而婴却被青年上卿劝了回去。婴本不想就这样走的,可是虎贲军已经在前院叩门,他为了避嫌也只能离开了。
虎贲军是秦军的精锐部队,身披重甲,守卫皇宫,只接受皇帝的直属命令。所以除了皇宫之外,虎贲军可以凭腰牌闯入咸阳城任何一个府邸,都不需要征得府邸主人的同意。
刚刚叫来奴仆带着婴从甘府的后门离开,虎贲军就已经直入甘府正门,很快就冲进了小院。青年上卿整了整衣衫走了出去,正好遇到了传旨的虎贲士兵。
扶苏在屋内听着,对方正是来请大臣们集合,去骊山为始皇发丧。
青年上卿问清楚了时间,虎贲士兵却说立刻就要走,甚至连卧病在床的宜阳王也都不能推脱,必须同去。青年上卿便说回房换件正式的袍服,这才得以重新进屋。
扶苏觉得这事有些蹊跷,但此去骊山路程遥远,赶着深夜出行倒也不甚稀奇。之前在咸阳宫游逛的时候,扶苏也听别人说他父皇的遗体因为运输回来时间过长,再加之天气过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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