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岳走出城门洞,眼前豁然开朗,一条青石大街笔直延伸到视线尽头,足够十辆马车并行。路边是一溜浓荫旱柳,仿佛迎仙的幡旗,要将人引上天宫。收回目光,才能注意到树阴下熙熙攘攘的行人,和街边精致的店铺。
城门刚开,门口已经聚集了不少车轿。车都不怎么新,套一匹牲口的车,专伺候进城的主顾。每当有人路过,他们总是热情的招呼:“上车吧您嘞,到了地儿您看着给”仿佛急于做成生意,又不太在乎价钱。
套两匹牲口的则专伺候出城的主顾,纵然是大清早,他们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总是等客人自己上门,还要装出不情不愿的样子讨价还价,最后才半推半就地应下一趟买卖。
对面的轿子却是十分亮眼,八人抬的大红花轿带一整套吹打执事,是专为新娘子准备的。无论是嫁出城的还是嫁进城的,在雍城都得有这份体面。要是碰到大宅门里办喜事,他们不但跟着白吃白喝,还能白拿赏钱,在下九流中算是最体面的一类。
还有两个人抬的竹轿,称为滑竿,是专门伺候“体面人”出城的。抬滑竿的都是黝黑壮实的小伙子,算是最苦最累的一类力巴。无论是刮风下雪,还是艳阳高照,只要有人来,他们就得走。
这类轿夫卖的是苦力,轿钱却并不比车钱贵多少。他们抬着人出城流一身汗,想让人多加一个铜子还得求爷爷告奶奶。而入这一行干不到三十岁,腰和关节就得毁掉,然后这辈子也就毁了不过雍城什么都缺,就是不缺人,尤其不缺穷人,自然还有新的穷后生继续出来抬轿子。
城门口熙熙攘攘,陈岳看着熟悉的人和物,却觉得走进了炼狱。
虽然只隔了一道城墙,但任城外如何纷扰,城内似另有乾坤。高达的城墙仿佛围成了一座烘炉,炼化着众生的灵魂。这种境遇正是他极力摆脱的,而他还不得不常常回来。
“多多”翻身上马,欣然招呼道:“陈岳哥哥,好久没看见你了,去我店里坐吧。”
佟锤微微皱眉,问道:“那你请不请我去。”说着也翻上了马,“青葱驹”背一弯,再次变成了骆驼。
“多多”目光一寒,沉声道:“我怕你卡在门上饿死。”
佟锤摇头笑道:“这次不会了,我昨天还减了五斤呢”
“多多”翻了个白眼,笑道:“出了茅房称的吧。”
“呃”陈岳呆呆地看着“多多”,只觉得心头有一万头羊驼奔过。
佟锤一愣,挠头道:“你怎么知道”
“呃”陈岳又是一呆,无力再说什么。
“多多”往前挪了挪,空出两个脚蹬招呼道:“一起去吧陈岳哥哥,上来”
到“多多”家还有四里多地,陈岳也不想立刻回陈家,点了点头翻上了“多多”的马。身前的少女身子一软,竟然靠在了他胸前。
陈岳满心尴尬,正要提醒她注意影响,她又一拉缰绳。
枣红马嘶鸣一声扬蹄奔出,陈岳向后一仰,不由一把抱住身前少女。一团温软入手,让他更加尴尬
城内又分三十六坊,每坊一里正方,外面另围一圈高墙,墙上又单独开门,门里才是每家每户各自的小院。
坊与坊之间隔着街,“街坊”一词就是这么来的。街边开着各式各样的铺子,街头也多少停着一两乘车轿,供应者坊中百姓的衣食住行。规模虽不及四条主街上的气派,却也是品类俱全。
要说雍城最热闹的街面,当属四条主街交汇的钟楼一带。只要天晴,说书、唱戏、耍把式、练摊的手艺人就会聚集于此。
老百姓没事就会来这里消遣,工徒匠人没事也大多来这里等活,连带着卖茶水、干果、点心、小吃的也是生意大好。从日出到日落,无一日不是油烟滚滚,抑扬顿挫。
太阳晒着,小风吹着,椅子靠着,浓茶啜着,花生剥着,段子听着,心里且乐着对于雍城人就是至极的享受。纵然南宫虎正封王拜相,老百姓照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
钟楼最有名的店铺不是卖假酒的醉仙楼,不是卖假药的百草堂,也不是卖假货的珠光宝气阁,而是号称“有去无回”的钱记当铺。
“钱记”之所以出名,不是因为富甲一方的钱大善人,也不是因为他风韵十足的俏老婆,而是因为她们的女儿,钱多多小姐。
钱多多之所以闻名,既不是因为她有闭月羞花之貌,也不是因为她有经天纬地之才,而是因为她有一双慧眼。
据说钱家本是一户普通农家,钱多多一出世就开始走财运。短短十余年间,钱家就成了雍城里有数的豪门富户。
有人说钱大善人在田里锄草时,一锄头挖开了一座前朝古墓。也有人传钱夫人曾邂逅当今圣上,钱多多其实是龙子凤孙,一直有人暗中相助
抛开这些子虚乌有的传言,最为人们津津乐道的是,钱多多“开宝”从未输过一把,钱多多赌石从未失过一手,钱多多收货从未错过一眼
当铺的门面破得掉渣,门还只开了一半,上面挂着块破匾,匾上写着“多多益善”四个半新不旧的古字。窗户不知糊了多少层,里里外外的纱纸都烂了,也没刮去。门里一片幽暗,仿佛通往地狱。一切的一切都在告诉人们:“真的没有赚钱”
三人来到当铺前,正好看见一个灰衣老汉一口老痰吐在门口,皱眉哼道:“什么东西”然后若无其事迈步走开。
“啊呸”老汉没走出几步,又一个路过的邋遢壮年同样啐出一口浓痰,然后背着手继续走路,脸上泛起十分的快意,大仇得报似的。
“呃”陈岳无语,佟锤嘿嘿笑道:“看来你家的生意遭人恨啊”
钱多多蹙眉哼道:“是啊,哪比得上你们家跑马圈地,开矿挖煤。”说着掉过马头拐进一旁的巷子。
佟锤瞪眼辩道:“我们家的矿工佃户都是从你们家出来的。”
钱多多冷笑:“是啊,自从进了你们家,就再也没进过我们家的门。”
似乎真是这样,佟锤无言可对
巷子不深,尽头是一扇小门。进门是一座大院,五间正屋红墙碧瓦,雕梁画栋。屋檐红灯高挂,百鸟争鸣。院中玉树琼英,曲径通幽,端的是花木锦绣,富丽堂皇。
一个青裙丫鬟正在浇花,看见他们连忙行礼:“小姐回来了,老爷正找您呢”
“你就说我还没回。”钱多多应了一声,又从后门转入当铺的堂屋。
“呃”丫鬟愣住,为什么她家小姐总是这么不靠谱
仓库门又窄又矮,外面是砖墙,里面还夹着一层钢板。陈岳跟着进去,又提醒佟锤:“你小心进来了出不去啊”
“我要是卡住了,你们也得饿死瞧好吧,看我是不是减了五斤。”佟锤说着吐气收腰,还真挤了进去。
屋子里只留了一扇天窗,周围全是货架,东西五花八门。既有破衣烂袄,也有刀枪剑戟,同样不乏金石古玩只要是可以买卖的东西,这里几乎都有,当真是“有当无类”。
突然,角落里扑出一条白影,直奔铜锤脖颈,赫然是一条白毛大狗,一双狗眼绿得发蓝。
钱多多眼疾手快,一把抱住它笑道:“别咬,这是佟锤叔叔,这是陈岳叔叔,去打个招呼,孙子”
白狗果然听话,吐着舌头摇着尾巴上前坐下,抬起一只爪子。
“呃”陈岳语凝。
佟锤皱眉,不满道:“你管它叫孙子,让它管我叫叔叔,你占谁便宜呢”
钱多多招回白狗,抚了抚它后背,讪笑道:“它是亲的。”
佟锤甩着腮帮子怒道:“合着我还是干的”
钱多多一瞪眼,嗔道:“休想攀龙附凤,我生得出你这么胖的儿子吗要生,那也得是像陈岳哥哥这样的。”
佟锤被呛得说不出话来,陈岳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打断道:“别贫了,要是真像我就麻烦了。这次过来,还真想求你一样东西。”
钱多多星眸一亮,笑道:“别说求东西,求婚都可以。”
“呃,那倒不用”陈岳心头天雷滚滚,走到天窗下的小圆桌前坐下,解下背后的包裹,取出一支枝叶完整的人参,硬着头皮继续说道:“你们看,我在山里得了支人参,想用一只精致些的匣子装起来,一尺方的就行,你们这里准有。”
“这是要送人啊”佟锤盯着人参啧道:“这支参怎么感觉怪怪的,这斑点是怎么回事”
“不用那么麻烦,你的心意我知道,我不介意”钱多多笑着就要抓过人参,却被陈岳一把抓住了小手。
陈岳尴尬道:“下次,下次我再采一支比这还大的人参送给你”
钱多多微微摇头,半真半假地说道:“陈岳哥哥,你醒醒吧,上官燕已经聚气了,擎天院已经多次派人来请了,她是不会接受你的。难道我的心意,你还看不出来吗”说话间秋波流动,满是哀怨。
陈岳一愣,没想到此女如此直白,一时倒真看不出她是“天真”还是“装傻”。但想到那一抹楚楚动人的粉红倩影,和那始终不冷不热的微笑,心里又有些苦恼,嘴上仍然笑道:“哈,这回你可说错了,我和上官燕是有婚约的”
“婚约你以为上官家也是开当铺的”钱多多不屑一笑,脸一冷走到一座货架前,取回一方似石似木的雕花锦匣,说道:“好哥哥,别说我不帮你,这方匣子可大有来头,你就用它装这支参。不如我们打个赌,你们要是能成,我给你们端茶倒水,捏腰捶腿。你们要是没戏,你得听我使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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