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如海如今到任已有两个多月,只是盐政上的事最是纠缠不清的,第二日清早便又往衙门去了。贾敏自理了家事,又唤东涵上前来问道:“可打探清楚了?码头上那两船东西是送到谁家的?”东涵小心翼翼地答道:“回太太的话,是送往金陵甄家的节礼。”贾敏冷哼一声道:“怪不得,原来是他家!”底下几个丫鬟一声也不敢出。
贾敏又问:“可知那边二太太到底为何放了权,叫小辈管家?”东涵忙回道:“听说前儿那府里环三爷大病了一场,这病似乎与二太太有些关系,因此便叫她礼佛。”贾敏缓缓点头,心中却道,苛待庶子这种事可不至于卸了她的权,环儿又不像宝玉那般得宠。想来是闺女封了女史,她便小人得志、张狂起来,老太太才压着她罢。也正因这女史之职,才加厚了给甄家的节礼,毕竟是借着甄家的力才把元春送进宫,甄家的甄贵太妃又极得上皇宠爱,以后还得指着她提携呢。
念及此处,贾敏又是一阵冷笑,都说二嫂子是烧香礼佛的慈善人,这慈善人才是心最狠的,把女儿送到那等不见天日的去处来换府里的权柄,要是自己,必不会把女儿往火坑里推的。想到黛玉,贾敏不禁有些头疼,这闺女读书是极好的,人情世故上却没甚天分,女人在内宅的地位与娘家的势力息息相关,娘家好了,夫君才会尊重,下人才会敬畏,哪能自曝家丑呢,也是林如海对这方面不甚上心,昨日才糊弄过去。
因要赶着在中秋节前把节礼送到甄府上,贾府众仆只呆了两天便告辞离开。贾敏虽心中不快,到底是自己的娘家,也不愿太过苛责。再加上节日将近,身为林府的主母,贾敏也忙得很,便由着他们去了。
黛玉不知贾敏正想着如何教育她,还在规规矩矩地坐着听先生讲课,林珏人虽小,也坐得端端正正,另有伴读丫鬟与小厮各两名,却是在后面站着听讲了。如今给他们讲课的先生,正是那贾雨村,黛玉暗里观察,这贾先生不愧是正经读书考上的进士,学问是极扎实的,只因恶了同僚丢了官,略有些愤世嫉俗之意。想来官场倾轧,他既无背景也无靠山,只得攀附贾家以谋上进,做人家手中的刀,行那手狠心黑、忘恩负义之事,末了结局也极凄惨。
黛玉虽了解剧情,却也不知该拿这贾雨村如何是好。能请到进士做西席是极难得的,且贾雨村又做过官,这样的先生那荣宁二府想请都请不到,林如海必不会辞了他的;若提携他,怕他日后犯事连累林家,若不提携,怕他日后记仇。黛玉为人弟子,不能说先生的不是,只好撂开手去不再想了。
一时下了课,丫鬟小厮上来收拾了课业本子,姐弟二人便往贾敏处去。进了内院,早有大丫鬟迎上前来,伴读丫鬟并小厮便携着课业本子各回姐弟俩的院里去了。原来这林家姐弟二人年龄虽小,却都已有了自己的院子,黛玉是穿来的,芯子是个成年人,自然不怕一个人住,林珏却还小,如今起居都与姐姐一道,等大些了方搬到自己院中去,如今那院子只当他存放书本玩具的库房。
到了贾敏这里,贾敏正在指派下人理东西呢。因林如海刚到任巡盐御史,衙门虽在淮扬地界,实管着两淮两浙的盐政,上上下下的盐商焉有不孝敬之理?故趁着中秋都送了礼来,偏贾敏一直忙着没空理会,今日方寻出闲暇来,可巧一双儿女来了,贾敏便将姐弟俩揽到身边坐了,也是顺便教孩子认认东西的意思。
黛玉倚在贾敏怀里,只听得东涵念道:“石青缂丝天马皮褂两件、玉色绉绸袷袄两件……”,不由笑道:“这是谁家,正要入冬了,他送的倒是应景,是哪家布商吗?”边上一个媳妇子忙上前回话:“大小姐好眼光,可不正是云芝阁的余家,他家听说也是本贯姑苏,做专供上用官用的布匹已有十几年了,大小姐没去过京里不知道,他家的云芝阁在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黛玉听了,疑惑道:“我爹爹不是盐政吗?布商做什么要送礼来?”
贾敏听到这话,不由失笑“你这丫头,读书那样聪明,怎么这些事上倒不通。他送礼哪里是为了你爹爹,是送咱们娘俩呢。”一面说着,一面招手让婆子把那衣裳连匣子捧过来,黛玉细看,果然有两件是女童款式,贾敏也看了一看,吩咐刚才回话的媳妇“齐云家的,节后便叫这云芝阁的人来给玉儿做两件衣裳。”那媳妇忙应了。
这齐云家的原是林家的家生子,本就是伺候衣裳针线的。江南纺织业极繁盛,林家几代主母嫁妆里都有绣品铺子,她便是嫁了一家扬州绣铺的管事。正巧林如海刚点了巡盐御史,扬州的一干世仆并管事都在主家面前露了一回脸,这齐云家的对扬州各处绣铺布庄都极了解,又会说话会来事儿。因黛玉刚有了自己的院子,贾敏将原来管衣裳的大丫鬟西泠派到了黛玉院子里,这媳妇子便被提拔上来,仍管着太太小姐的衣裳。
贾敏又差齐云家的先将节礼中的布料绣品理出来,一一与黛玉讲解。林家家风不惯奢靡,故黛玉虽得林如海夫妇百般疼宠,却是今日才大开了眼界,蜀锦云锦竟都不值什么。齐云家的理出一匹菱格四合如意纹细锦出来,颜色素淡花纹清雅,黛玉刚要赞好,贾敏就说:“这料子不错,颜色也合适,先留这儿,一会儿东涵记得吩咐人送到前院儿去,叫书房里伺候的把老爷前儿画的那幅山水裱起来。”黛玉毕竟是个现代人的芯儿,看到博物馆馆藏级别的丝织品被拿去裱画,实在是目瞪口呆。
贾敏见她呆了,摇头道:“这些东西哪里值得你一惊,不及你身上料子的一半儿。”媳妇丫鬟忙凑趣道:“大小姐才多大年纪,打络子才刚学了个开头儿,哪里就知道这些了。”贾敏便道:“我何尝不知,只是你们老爷疼她,别人家的女孩儿哪有这个年纪还没拿过针的?”
没想到穿越一遭还能听到“别人家的孩子”这说法,黛玉颇觉荒诞。贾敏见她看了几匹布便如此模样,心中也无奈,暗忖日后管家理事多带着她,好教女儿长长见识,莫露了怯。眼下只好细细与她讲解,慢慢把她的想法扳过来。黛玉听得贾敏与她说什么“糊墙宜用提花缎,糊窗宜用蝉翼纱。”,才发现自己对古代贵族生活的了解着实有限,真真与那猜测皇帝老儿使金锄头的老农一样。
晚间林如海回来贾敏便与他提起白日之事,林如海也纳闷儿“玉儿是我俩第一个孩儿,爱之如珍如宝,怎的养成这般性子?莫不是下人苛待她了?”夫妇二人百思不得其解,第二日贾敏便带人去了黛玉院中。
因姐弟二人都以玉为名,他俩的院子便分别取名为“和苑”、“蓝苑”,取和田、蓝田之意。贾敏这日便带人进了和苑,见丫鬟嬷嬷都十分规矩,房中摆设也是清雅而不失名贵,挑不出什么毛病来。最后无可奈何,吹毛求疵地指着帐子嫌太素淡了,另取了一顶内造的给换上方走了,倒让黛玉起了疑,大张旗鼓地就为了换个帐子?难不成是哪个姬妾出了什么幺蛾子?
黛玉自刚落地时便穿到了这副身子上,起初得知父母名讳时着实担惊受怕了一阵子。后来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很体弱多病,弟弟也安安稳稳活过了三岁,那癞头和尚也没有找来,想是原来的绛珠不知去哪了,自己反正是不在那薄命司十二钗里的,自此放下心来。每日里伸手便有人替她穿衣服,张嘴就有人喂她吃饭,身体又是个小孩子,没甚事做,一日日地便混过去了。
今日贾敏忽然来了这么一出,黛玉当下便生出危机感,纵是贾家不害她,也未必没有别人害她。从此便事事留心起来,贾敏正想教她管家理事、内宅阴私,母女二人不谋而合。自此黛玉每日下了课便往贾敏这儿来,也不拘学什么,下人来回管家的事儿贾敏便指点她如何管家,外头来回铺子的事儿黛玉便学如何经营铺子。
没过多久贾敏发现黛玉于术数极为擅长,瞧账本儿从来没错过,便拿了家里的总账与她核对,与她讲解如何管账。又夸她于术数一道颇有天分,黛玉心说我哪里是有天赋,任谁经了九年义务教育加三年高中四年大学都完爆林家这些账房了。
黛玉早已从书中知道贾家贪了林府三二百万的财产才修了那大观园,故算出总数来也没什么反应,倒让贾敏吃了一惊。贾敏自己刚嫁进林府时自恃公侯小姐,好摆个排场,林家只当是京中风俗不同,并不觉如何,直到贾敏管了家看了账本儿,方把素日里炫耀的心收了。如今见女儿不为所动,又是惊讶又是疑惑,便悄悄地说与林如海。
林如海听了这话,拊须大笑道:“这才是我林某人的女儿!”贾敏也笑道:“我就说呢,咱们家虽不好奢华之风,却也是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地将她养了这么大,如何能养成那悭吝的性子?想来只是没见过那些花色纹绣才惊着了她,带她多见识见识也就好了。”林如海点头道:“正是这话。”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