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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修的文物成精了》
文/南方赤火
独家发表于晋江文学城
2019.6.21
“……这次特展的压轴《千里江山图》呢,则是北宋时期的青绿山水孤品,我国37件禁止出境的书画类文物之一, 建国以来只公开展览过两次,这次是第三次。”
午门左雁翅楼展厅里灯光昏暗,一幅幅传世名画静静躺在厚厚的玻璃展柜里。来自全国各地的观众们喁喁低声,观摩赞叹。
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小姑娘正娓娓而谈。她梳个小马尾, 一张白白净净娃娃脸, 戴副细框圆眼镜, 声音柔柔糯糯, 显得十分软萌可爱。
她身边围着二十来个人, 个个听得十分认真。一个中学生还不时低头做笔记。
小姑娘胸前戴了个名牌, 上面写着:【故宫历代青绿山水画特展 志愿讲解员 佟彤。】
这次特展一票难求。大伙雨天打伞,晴天戴帽, 霾天戴口罩, 身上备着水壶干粮。开门“故宫跑”, 排队三小时,观看五分钟。被后头的人推出展厅的时候,脸上无一例外写着俩字:值了!
今天是特展的最后一天。佟彤是专门来做讲解员的。
“……它的创作者王希孟在历史上寂寂无闻,只有这一件作品。所以我们可以说,《千里江山图》之所以能够享受如此高等级待遇, 原因只有三个字:画得好。”
观众中忽然有人插话:“而且没让乾隆糊一脸印章。光这一点就足够让它成为国宝了吧?”
人群中一阵会意的大笑。大家看看旁边展柜里的其他古画——相当一部分都在显眼处被盖了不少形态各异的鲜红印鉴, 仿佛被贴了一身的老中医小广告,美感大打折扣。
“见画就题字, 见帖就盖章”。看来鉴宝狂魔乾隆已经在人民群众里拉到了相当的仇恨值。
“也算是一个原因吧。不过《千里江山图》是十二米长卷, 要从头到尾盖满章,也是件体力活儿, 乾隆估计做不来。”佟彤抿嘴一笑,自然而然地拉回了话题:“……现在我带大家进入正殿展厅,记得按次序排队,不要停留,拍照不要使用闪光灯,观看时间五分钟。有什么问题可以现在问我。”
刚说完,就有两三个观众举手。
“小姑娘,展出的这个是真品吗?你们怎么鉴定的?”
“千八百年的画了,是不是掉色很厉害啊?是怎么保护的?”
“五分钟哪够用啊!你跟我们说说,待会重点该看什么。”
……
佟彤一一耐心解答。到最后,那个学美术的高中生提出了几个很专业的笔法上的问题,佟彤也不假思索地答出一串干货。
观众们窃窃私语:“瞧人家一个小姑娘懂这么多!故宫招志愿者都得是研究生学历吧。”
佟彤脸一红,腼腼腆腆地解释:“不不,我是文物修复的实习生,最近观展人流多,我才来帮忙的。我们志愿讲解员门槛不高,欢迎有兴趣的朋友报名……喂,那位先生!闪光灯关了!”
*
刚进入正殿展厅,佟彤就看到一道晃瞎人眼的白光。
十三米长的展柜周围人头攒动。大家恨不得脸贴在玻璃上,在五分钟的观展时间里,不遗毫发地捕捉国宝的每一丝细节。
只有一个中年男子十分特立独行。他一头披肩发,络腮胡,一身绣满金龙的中式褂子,胸前一个巨大的玉貔貅,腕子上一副包浆浓厚的紫檀木手串。
那白光就是从他手中发出来的。佟彤再仔细一看,那不是手机闪光灯。而是个迷你聚光手电筒。
手串男弯着腰,电筒对准玻璃底下的画作,一寸一寸地挪移。
一边照,一边用唯恐别人听不见的声音自言自语:“啧啧,这透光,不愧是真品!这叫双丝绢,是宋代的……去年我也经手过几件……”
旁边游客纷纷皱眉,又怕他不好惹,敷衍地点头。
佟彤快步走近,伸手握住手电末端,声音严肃而礼貌:“先生,保护文物人人有责。请勿用光照射展品。”
手串男见是个比他二十来岁小姑娘,压根没正眼看:“不就是不让开闪光灯吗?我没开啊。”
佟彤依旧彬彬有礼:“我是工作人员。先生请您收回手电筒。”
她说话带京腔。手串男瞥一眼她的胸牌,看见“志愿者”仨字,鄙视地一斜眼。
一口比她更拽的京腔:“不照两下谁知道你们是不是拿赝品糊弄人?我告儿你,我是专业搞鉴定的,知道我经手的文物都值多儿钱吗?”
还是“专业人士”,看来不是蠢,是纯坏。
不过,用闪光灯、手电照射文物虽然恶劣,照个三五分钟也不算违法。故宫博物院不是执法机关,能做的也只是劝阻而已。
佟彤尽可能严厉地说:“这是违反博物馆规定。请您立刻收起手电筒。”
手串男脸色一黑:“干嘛?我花六十块钱进来的。我爱怎么看就怎么看,你能把我怎么着?”
“……不然我叫保安了。”她晃了晃对讲机。
佟彤天生软妹气场,就算她说“我杀人了”都没人当真。只好搬出保安来。
手串男看到其他几个工作人员也闻声而来,这才撇了撇嘴,朝她瞪一眼。
“同行相轻啊,啧,看个画儿都不让。”
手串男翻着大白眼,在群众们鄙视的目光中拂袖而走。
……
故宫博物院每天的游客成千上万,出几个奇葩很正常,佟彤习惯了。
她讲了几场,口干舌燥,打算回办公室喝口水。
出门一拐弯,忽然听见身后有个年轻女声小声抱怨:“这儿不能抽烟吧!”
一个大嗓门压了回去:“没人管!”
佟彤回头一看,只见走廊拐角处,赫然躲着个包浆手串。
他百无聊赖地敲着栏杆,眺望底下的午门广场。看来是不死心,想等那个难缠的志愿者下班,重新混进去“鉴宝”。
而且他居然叼着半截黄鹤楼,吞云吐雾嗦得挺带劲!
他正好站在两个监控中间的死角。巡逻的保安大概是去帮忙疏散人流了,一时间没管到此处。
烟味扩散难闻。刚才那个提意见的年轻女生被他怼了一句,敢怒不敢言,往旁边挪了几步。
佟彤微微动气,白皙的脸蛋上飞出两道红晕。
“先生没看到门口的牌子吗?”她走上去,“故宫是文保单位,需要严格防火,不能吸烟。”
手串男一看又是她,脸一抬,冷笑一声:“小妹妹,处事要圆滑,懂不?你这种态度我要投诉的。”
仿佛是笃定了这个娇滴滴的软妹子拿他没办法,手串男又嗦了一口烟,故意弹出一点烟灰,直落到汉白玉栏杆上去。
佟彤慌忙伸手一挡,“喂!”
烟灰落在她袖子上,烧出一个圆圆的小焦圈。
旁边排队的几个游客连连皱眉,有人小声说:“欺负人小姑娘,怎么这么没素质啊。”
手串男:“老子就是没素质,怎么着吧你?”
佟彤掸掸袖子,一字一字问:“您这烟不灭是吧?”
手串男装聋作哑。
“那您让一下。”
手串男一愣,只见那个腼腼腆腆的小女生一个弯腰蹲起,从他脚边的消防柜里搬出个便携式灭火器,用力晃两晃,拔掉保险销,后退几步,对准那个烟雾缭绕的侧脸。
滋啦啦——
围观群众都惊呆了!好几个人立马举起手机,记录这激动人心的一刻。
佟彤放下灭火器,按下对讲机一个按钮,不慌不忙地汇报:“有火情,已扑灭。”
*
二十分钟后。
手串男得对,以后不敢了。”
老毛病了。平时娇滴滴的像个林妹妹,可一旦有人触她逆鳞,分分钟变身黑旋风。
可这也不能怪她呀!谁让她长着一副看起来好欺负的脸。要是换个金链子社会哥上去干涉,手串男哪还敢一再挑衅。
老康:“以后?你还敢以后??”
老年手机怼到佟彤眼前,上头赫然是微博热搜。不知道谁给他发来的。
#男子故宫嚣张抽烟遭灭火器喷脸#
,“《千里江山图》明天撤展。那个强光手电筒对画作有没有造成损伤,还需要额外鉴定一下。你明天过来帮忙吧。”
佟彤:“明天,周六?”
“加班。”
而眼前的人,长衫皂履,显得纤弱纯净。
他抬眼,眉目如画,面部轮廓柔和而线条分明,瞳仁青黛,仿佛与身后的水波融为一体,仿佛天地之间只他一人。
伶伶然仿佛独立于时空之外,写意而工美。
佟彤跟那幅画朝夕相处了两个月,不得不承认,他整个人的气质,确是画中的意境。
她觉得自己应该礼貌性地表示难以置信。但他的气质太脱俗,说出的话那么理所当然,让她觉得哪怕一点点怀疑都是亵渎。
“失、失敬啊前辈,”她有点语无伦次,“您老人家还挺硬朗……”
她偷偷左右瞄,想找找周围有没有隐藏的摄像机。万一是无良节目组在线整蛊。
摄像机没看到,却见到身边一个黑森森的手机摄像头,移动着对准了玉树临风的小哥哥。
几个路过的女生朝他看了又看,窃窃私语,最后谁也没好意思去搭讪。一个红衣妹子拿出手机偷拍。
咔嚓!一道闪光灯。
自称希孟的少年一惊,本能地瑟缩一下,按住眼角。
佟彤赶紧抢上去挡在他身前:“你没事吧?”
他面对强光的退缩像是纯出本能,比常人受惊时的反应大得多。
她瞪了一眼那个红衣妹子,礼貌说道:“手机收了,别乱闪人。”
红衣妹子发现自己忘关闪光灯,把偷拍对象惊着了,自己也有点慌乱。被佟彤一说,脸红到耳根,连声嘟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无妨,我没事。”希孟淡淡说。
几个妹子飞快地走远。佟彤轻声问他:“真没事?”
“有点晃眼而已。比昨天那个手电筒差远了。”他微不可察地勾了唇角,仿佛是笑佟彤大惊小怪。
手电筒。
佟彤十分确定,当时展厅里绝没有如此耀眼的人。否则她肯定会注意到。
心里本来信了五六分,眼下信到七八分。
她小步追在人家后面,像个追星少女似的,偷偷瞄了一眼又一眼。
“要不,”她终于鼓起勇气找个话头,“……还是去我家坐坐?”
对普通人来说,这是个十分暧昧的邀约。然而希孟不知是没意识到还是根本没当回事,很爽快地回:“不必了。”
佟彤:“你不会是嫌我那院子丑吧?”
刚才希孟朝大杂院里瞥的那一眼,她总觉得有点嫌弃的意思。
希孟:“是有点。”
佟彤:“……”
你美你说得都对。
她不提大杂院了,小心问:“对了……那现在故宫地库里……”
“空的。”
盛放文物的恒温柜不透明。文物入库之后,除了固定的例行检查,不会有人闲的没事去开柜子看。
耳边掠过一声“捏糖人”的吆喝,仿佛隔在了千里之外。
佟彤喃喃道:“不是说建国以后不许成精吗……”
希孟:“哦?这是哪年的政策?”
佟彤:“……”
他发觉佟彤在贫嘴,眼中闪过一丝无奈。
“我马上回去。免得你们难做。以后有缘再见。”
*
不是,这撩完就跑,几个意思?
佟彤赶紧追了几步,好歹跟他肩并肩,朝旁边一指。
“您不是要回故宫吗?走这边儿胡同比较近,人也少。您要是不嫌弃,我给带路。”
尽管这位高冷的爷看起来没有跟她深入交流的意思,但她哪能这么轻轻易易的放人走。
文物成精了,这是世纪大事,惊天巨闻哪!
就算是做梦,她也不能这么快醒。
希孟却不给她面子:“我认识路。”
“那我给您打伞。”她殷勤地把伞推了上去。
“不必了,我现在这个状态不怕受潮。”
佟彤赶紧再追两步,挡在他面前。
“昨天……是怎么回事?”她以进为退,锲而不舍。
希孟眼底闪出一丝疲惫,好像觉得这种事怎么还需要问。
佟彤甜甜一笑:“看在我给您挡过那么多次闪光灯的份上。”
希孟终于不赶她了。他安静地沿着胡同一边走,许久,终于开口解释。
“凡是被人创造出来的艺术品,都有灵智。我们居于‘创作层’,每一件作品都有一个独立的小世界。在大部分时间里,你们的生命层和我们的创作层可以互相感知,但无法穿梭来往。”
佟彤点点头。他清楚闪光灯和手电筒的事,说明他即便是作为一副静静的画,也是有意识的。
她说:“可我们从来没感知过你们呀!”
“没有吗?”希孟挑眉,挺拔的身影在雾霾天里愈显清晰,“你全神贯注欣赏书画的时候,没有觉得它也在和你交流?”
佟彤怔住,低声说:“有。”
一幅意境深远的作品,能轻易影响人的情绪、心态、甚至性格。
她敬畏地问:“所以,我在看画的时候,画也在和我说话?都说些什么?”
他问:“你想知道?”
佟彤慌忙点头,张开耳朵,准备聆听八百年沉淀的人生哲理。
“嗯,也没什么。大部分时间说的都是,‘拜托千万别开闪光灯’、‘不要贴太近展柜玻璃都花了’,‘好无聊,什么时候才撤展’,诸如此类的话。”
佟彤:“……呵呵。”
希孟压根没觉得自己损了人,继续说:“创作层和生命层一直平行并存,井水不犯河水。直到今天早上,我们的世界里,出了一个奇怪的事故。闯进来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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