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林公主落泪你觉得是温柔可爱,我若找你哭诉便是泼妇闹夫。虽说可怜人也有可恨之处,但你就从来都只抓住我的可恨,银林的可恨你是一丁一点地都视而不见。你这选择性失明的功力委实炉火纯青,让我不佩服都不行。”
“住口,你闭嘴,你要敢说下去,要再说下去”
徐灿知道自己打人理亏,想要道歉却拉不下面子。宁非脸颊上肿起老高,五指印清楚分明,她因头晕未退抚额冷笑,越发让他心惊。
徐灿自小至大,哪里曾见过如此与他针锋相对的江凝菲。这就是该拿出来对待丈夫的态度吗,这就是被他生父母宠出来的儿媳妇吗,这就是被他自小至大呵护备至的江凝菲吗
他怒气又起,恨声道:“我真想不到你今日会变得如此,不如将你休出府去,一刀两断算是干净”
宁非呆怔坐在地上有些回不过神来。头脑还是半晕眩的,既是悲哀又是高兴,想不到得来全不费工夫,经此一事,徐灿是要把她给休了。
宁非初来乍道之时,因感怀于江凝菲的怨气,曾经打定主意要让徐灿知道什么是悔之莫及。可是经过近月的生活,宁非觉悟了,她的生命是如此宝贵,何必与此等混人浪费时间。莫说是与徐灿讲道理,就连同处于一个屋檐下呼吸都让她觉得憋闷无比。
她前一日才从账册上扯了带有徐灿签名花押的纸张,想要自己伪造休书,现在倒好,徐灿自己已起了这个念头。
她扶墙站起,徐灿高她一头有余,又站得只有一步之差,于是只得仰头看人:“既如此,请你早日把休书写了,我们也好一拍两散,你自与公主和和美美地过日子去,咱俩一刀两断是个干净。”
徐灿叹了口气:“我那是说气话,你何必再激我。你知道被休之妻是多么凄惨吗,处处遭人白眼受人鄙视,如同被人穿破的鞋子,想要另觅夫家是再不可得。你不听说过一句话,宁娶初嫁无盐妻,不纳再嫁西施妾。我又如何忍心让你沦落天涯没有着落。”
宁非哑口无言,心道我是真正想要被休的啊,你以为你现在是在行善吗。
正要再做奋力一搏,外面忽急急忙忙冲进一人,待看时,是公主身边的高嬷嬷,她面白如纸神色慌张,徐灿回头看见这样心里就知道事情有异了。
他转身要走,宁非赶紧扯住他衣袖说:“你若真还对我有一丝旧情就下休书,我是再不愿与其他女人共用一个男人的。”
高嬷嬷进了屋里,顾不得徐灿和宁非在谈事情,大喊道:“公主、公主那边是不好了”她扯住徐灿另一边衣袖哭道:“太医原本以为没事,没想到公主产下胎盘后居然大出血,现在血还未止,情势危急。”
宁非转瞬之间就转过几个念头,犹豫是要继续抓着徐灿让他即行休妻,还是要放开他让他去公主身边。因想到此时妇人生产便是与阎王殿隔层纱,或许公主真的不成,终决定松手让徐灿自去。
休妻的事情,只好此后再做计较。
作此决定委实不易,她就犹豫了一眨眼的功夫,哪想得徐灿竟然直抽出怀中匕首,一刀落下斩断衣袖。他挥刀太快,又不留余地,刀尖顿时划过宁非四根手指的指背。
徐灿觉出刀尖滞涩,再一看时,看到宁非手中还执着自己的半截衣袖,手指上留下一条整齐的雪白刀痕,那道皮肉翻卷的雪白陷裂瞬间被殷红的血液填充,血液凝聚成豆大的珠子,一滴滴滚落下地。
宁非初时还没觉出自己被伤了,指背上只有被指甲刮过一般的麻痒,但见徐灿视线凝固在自己手上,才奇怪地将手背翻过来。看到那道刀痕,暗叫不好,沮丧得几乎如同高考落地四级不过工作被辞上网被砖。
果然徐灿还是对江凝菲有着留恋的,他虽气愤难平,终究不忍休妻,对门外的下人说:“为二夫人包扎伤口,将她关入柴房三日反省,任何人不得与她说话。”
说罢再不回头地走了。
徐灿进得公主房内,太医、稳婆忙得团团乱转,章太医静心凝神地落针止血,不多时,那血渐渐止了,众人才松了一口气。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徐灿从昨日早上被宫使传去公干,下午得知公主难产,此后就一直到现在,不眠不休地忙碌已经十八个时辰了。一日之间发生这么多事情,孩子死了,公主命危,凝菲又给他添堵,他略感疲惫地靠坐在公主旁边,为她擦拭额上的细汗,眼前一晃一晃的都是殷红的血色。
十分奇怪的是,公主明明出了那么多血,他入房时看到都觉得可能救不回来了,可是现在想到的却是青葱指背上的一道血流落地
他开始犹豫,可是她也太不知道事情的轻重缓急,公主都命危了还跟他玩欲擒故纵的把戏,口里说是要休书,可若他真写了,八成就要用上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式要他撤回了。
心里气愤难平,到底心疼不过,还是吩咐下人去为她在柴房里多添几床被子。再想想,让人再给她备一个手炉。
想了想,继续叫人来,把他房里的狼皮褥子也带过去。
再过不久,还是要加上一件狐裘夹袄。
徐灿冷静下来,现在知道后悔了。她身子还没大好就被他关在柴房里,会不会落下寒症,会不会留下病根他方才使了那么大力,会不会把她牙齿给打松了。
想到这事,他就更加难受。记起很久以前,才圆房的那一个夜晚,江凝菲在他的怀里轻喘不休,微张的双唇里贝齿洁白小巧,甚是可爱。
还有指背上的那道伤,那么深,一定会留疤吧。更久地以前,他和她都还小,他教她拉弓射箭,握住她的手,整整比自己的手小上两圈
后悔是后悔,但三日就是三日。徐灿决定让她仔细反省一下。记忆中的凝菲小丫头以前并不是这样的,或许三日后就好了。
一床又一床的被褥被搬入柴房,后来还附送上一个海碗大的三层铜壳手炉,过不多久再送来了狼皮褥子,接下去还有热汤热饭,天色全黑的时候再送来一件狐裘夹袄,柴房外挂了大盏的风灯,灯光透过窗户落进来,柴房里就显得不那么碜人。
宁非搞不清楚徐灿把她关起来是要起到禁闭之用还是要给她安排一次地点特殊的度假。
柴房距离芳菲苑有一定距离,和下人居住的长房也较远,到了晚间,四周除了风声呜呜,再也没有人气。宁非坐在柴草堆上的褥子里,抬头往外看。寒冬之夜,天上澄净无云,唯有一轮半偏的黄月。
宁非想起,现在已经是腊月十七了,不知不觉过去了将近一个月。
柴房的窗洞有木栏格起,门外上了锁,她不觉寒冷地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抬头看那轮黄色的圆月。
今夜的冬风刮得猛烈,在树木枯枝间,在孤零零的房屋间卷起呜咽的啸声,让她想到离弦的箭矢。多么快乐而奔放的风,吹过山林湖海也不会觉得寂寞的吧,因为再没有什么能够将它束缚。
这漫天的风,从来就不争什么,于是它自由自在。
不争,于是自由。
宁非神往地想着,静待初更之后。
许久,远处传来掌灯管事一屋屋查灯火的声音,敲着梆子喊“各屋吹灯”。再不久,府外的街道上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
她从窗边回身,动作迅速地爬上了柴堆。
宁非自己本来就是个擅长上蹿下跳的人物,江凝菲又是江南乡下长大的小姑娘,习过骑射,干过粗活,身体很是灵巧。江凝菲死前被孕吐和各种妊娠症状折磨得痛苦不堪,这个身体后来又受小产的重挫。幸而有叶云清给她服食的灵药,调理到了如今终于恢复了往日七八成的灵巧。
宁非借了屋外的灯光看清房顶,从柴堆攀上主梁。
梁上支起了连片平行的木架撑住灰瓦,按说每年都要请人修缮屋顶的,就是为了防止瓦片松脱。她用一根柴棒从瓦隙中用力翘开,交叠在一起的瓦片越来越松,终于吃不住力,内外交扣的几块全都哗啦地往外松脱。
支瓦横条的间隙恰好能容得下她通过,她先将狐裘丢在外面屋顶,才穿出屋顶。外面的风呜呜地灌进脚下的柴房,同时也把屋顶上的瓦吹得哗啦哗啦乱响。
四处都是黑的,仅有围了几处院墙挑了风灯。柴房后就是马厩,摞有一个饲草垛子,宁非记得那处落脚点,双手扒住房檐,努力把身子探下去,最后双手一松,静悄悄掉落在草垛上。
芳菲苑里,还有人在等待宁非回来。
宁非前一夜被请去银杉园给公主镇宅安产,当夜没有回来,他乐得独占床铺。到第二夜,叶云清察觉不对了,从傍晚开始,下人出出进进,又是寻被褥又是找手炉,独独不见宁非回来。
后来听下人议论:“徐主待二夫人也太好了吧,关柴房还要送手炉进去。”
“就是,刚才你不听了,徐主居然连那件天衣坊织造的狐裘都拿过去了。”
叶云清听得莫名其妙,他与宁非相处半月,渐渐生出一种用宁非的话可称之为“革命友谊”的感情。须知最易结交朋友之时正是落难之时。他正想趁夜去看个究竟,察觉有人从后墙靠近窗子,听声音是苏希洵。
话说苏希洵进得屋来,发现叶云清样子似乎有点怪异,仔细询问之下得知了原委,怔然半晌,就去摸叶云清的额头。
叶云清左右摇头要甩开他,嘴里连连说道:“去去去,你做什么。”
苏希洵哪里管他挣扎,硬是上摸下弄,确定了他四肢周全五体康泰,才说:“我是看你发哪门子疯,人家一个有夫之妇,你这么关心,莫不是有什么j情”
叶云清说道:“有夫之妇又如何那小姑娘人不错的,可惜了,可惜了”
苏希洵拿眼睛不敢置信地瞄他:“我刚才那么一说不过是玩笑话,你就真的给我上了贼船啊,你千万别被人家正经丈夫发现,淮安国j夫滛妇的罪名够你受的。”
叶云清想了想,觉得苏希洵说的在理。清官难断家务事,他一个外人插什么手。人家要是喜欢闹“床头打架床尾和”的那一出戏目,他插进去算作个什么事。
苏希洵说道:“你跟我们说要到北国来了结一段恩怨,出来就是数月,你若是忘了自己的责任,休要怪我辣手无情,要知道寨子里如今不知道多少人等着扒你的皮吃你的肉呢。”
叶云清苦笑道:“你说得甚为血腥可怕,难道就不怕我被吓软了腿畏罪潜逃”
“好了,说笑到此为止,你打点打点,看看还有什么是要带走的。”苏希洵想想又道,“和你一番废话害得我险些忘了,前日盗了些好货,昨天连夜做了几颗大蜜丸出来,正好给这个倒霉催的女人用,也算感谢她收留你这个没人要的。”他一边说一边从药囊里取出一个油布小包,上面写明了用法,只有一个手掌大小。
叶云清大喜,深知此人说话臭得出名,可手底是有真功夫的。他又想自己看来是没有机会再见宁非的了,叨扰她这么久却不能为她做些事,深感不安,问苏希洵要取了一个小瓶,匀了一枚被他盗而私吞的山南红药出来,塞在宁非床上的枕后。
药丸才倒出来,屋里飘出清淡如雨般的香意,苏希洵惊叫:“这是什么”
“这是什么你能不知道难道是我记错了,这并非你所配的山南红药吗”
“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要问。”
叶云清一副“你疯了吧”的表情看他。
苏希洵抓起叶云清放在枕后的瓶子,此时的他已然化身为一毛不拔铁公鸡,肉痛到了极处:“你这个败家子,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避开了药性相克配出了这个方子吗,你知道我花了多少心力才凑齐了药材吗,你怎么舍得把它留给外人。”
“你不先问我从何而来”
“还不是从徐社楣那个倒霉催的家伙府上偷的吗。好了好了,我明白你的意思,既然当年给了他,好歹也要遵守一点信用,用在他家儿媳妇身上也不算我们很失信了。”
叶云清每日都会在下人进来打扫之前将床底的被窝收拾好放入柜子,现在也不用再打理了,他夜间都与宁非在床上挤,就探身进去看看还有什么落在床上。
苏希洵脸都青了:“你还真跟她上了床你有没有人性的,她可是半年内都不能房事的。”
叶云清脸也青了:“我看起来有那么禽兽吗”
苏希洵沉默半晌:“原来你到如今都还没有自知之明啊”
叶云清虽是被那家伙气得不行,还是打点好了自己为数不多的物件。临行前突然想起一事:“她曾对我说,求我为她写一封休书。”
独走阳关道,挥袖忘前尘
12
苏希洵这回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
叶云清赶紧撇清:“我们并无夫妻之实喂,苏希洵我告诉你不要再惹我了。”
苏希洵扶额,叹息状。
苏希洵平日并非如此不分轻重,甚至可以说,他并不爱说话。今日为了不让叶云清在徐府夹缠不清,他做了平生最不爱做的事情之一,一个劲儿地将话题往歪路上带。幸而策略很快成功,几句话就让叶云清敬谢不敏,唯恐避嫌不清了。
叶云清最后妥协道:“她也算是帮我一个大忙,你看外面那些明里暗里的捕头探子,个个都如狼似虎的,若不是她收留我半月,让他们寻乱了方向,你们也不能如此轻易就过得来。”
“你这回知道什么叫强龙不压地头蛇了吧,以前都把那些探子当蚂蚁,须知蚂蚁多了也是会咬死人的。”
“你说她要休书做什么”
苏希洵毫不犹豫地说道:“你不是说她所遇非人吗,我看她八成是受不了这个丈夫,又不敢跟她丈夫明说要分开,于是就让你写个休书,给她平日无聊看着过过干瘾。”
叶云清皱起眉,十分怀疑地偏头盯他:“那小姑娘人好好的,不至于有妄想之症吧。”
苏希洵面不红耳不赤,镇定自若地分析道:“不然你以为她还真想被休这里不是我们山岳国而是淮安国被夫家休了的女人终身都要背个卸不下的黑锅,户籍上写得清清楚楚,左邻右舍心知肚明,就连平日穿的衣服必须按照休妻的制式规范,人人将她们当作扫帚星,你真以为她愿意被休”
叶云清叹了口气:“她愿不愿意被休,也不是我们能管得着的。”
“你总算想明白了。”
“不论如何,既然答应她这件事,我就是要做到的,先留了这份休书,我们再走吧。”
苏希洵大喜道:“我帮你研墨。”
盏茶时分后
“苏啊,休书怎么写啊”
“居然连休书如何写都不知道”
“我没休过妻哪” o
“难道我就休过妻了吗”
“好像也没休过那我好好琢磨琢磨。”
“等你琢磨出来天都亮了。”
又盏茶时分后。
“你写的是什么玩意,简直是狗都不吃的内容算了,我替你写吧。”
再盏茶时分后。
“真是的,过干瘾还要这么麻烦,直接叫那笨蛋把她休了不就成了。”
“老苏,劝你留点口德,否则迟早要吃大亏的。”o
宁非回到屋子里时,发觉已是人去楼空。她原也没指望让叶云清带她出府,怕就怕出得虎岤又进狼窝,徐府已经够让人遭埋汰了,要是掉入不可理喻的江湖恩怨之中,岂不更是糟糕透顶然而心里多少有些失落,毕竟在这个世界,和她相处最久说话最多的还是那个不速之客。
她发现床旁桌上留有笔墨,砚台内墨迹未干。心想莫非泥丸君有什么留书不成幸好自己回来得早,要是让下人看到泥丸君的留书,说不准还会以为他俩之间有不可告人的j情。寻来找去,最后在秸枕下发现了一堆物事,一个瓶子,一个油布小包,两张字条。
宁非借着月光辨认不出字迹,只好转出去,敲开秋凝所住的房门。
秋凝看见是她,心下大惊,转而想到“尊使”就在二夫人房中住着呢,莫说从柴房里面带人出来,就算直接把院子掀了也是不成问题的。既而又想,尊使与二夫人j情正浓,她一定要伺候好二夫人,以确保每季的解药按时送到。
秋凝二话不说,从自己屋内的火盆取了火种,燃起一盏油灯如今已过熄灯时分,按理是不能掌灯的,不过秋凝也算是个瘦不死的骆驼,就算日前被宁非想法子设套子打压过,在这个院子里照样是老大,风头一过就没人敢管她。
宁非对灯光仔细看后,发现是调理身体的药物,以及一份休书。她看得无语至极。
原来宁非此前之所以与叶云清定下休书之约,是因为早已预料到自己可以弄到徐灿的签名花押,想要让叶云清帮在空白处填写修书内容。宁非想到自己生前接触毛笔的次数可用一个巴掌算清,写出来的字如同蚯蚓走泥纹,才非要别人代书。
现在好了,泥丸君走了,留下一通龙飞凤舞的休书。
宁非再要懊恼已是无用,问乖乖坐在角落不敢过来观看的秋凝会否书写。
秋凝连连摇头:“秋凝会认几个字,但书写确实不会。纸张昂贵,下人们使用不起,我也就没能练过几个字。”想了想又翻身从椅子上跪下,求饶道,“夫人饶命,秋凝是真的不会”
宁非苦笑道:“我再恶毒,也不会拿这等事情拿捏你,你且起来。”
她踌躇不语,记得江凝菲的确是会字的。宁非自己没有实际操作过,十分没有信心。
她回到自己所居的里屋,让秋凝用黑布将窗户蒙了,将油灯置于桌上,看着未干的墨砚沉吟不语。秋凝研开了墨就退了出去,不敢多做耽搁。宁非取出仔细收藏的几张纸。
徐府因多了银林公主这号人物,账目较为复杂,所用账本偏大,纸张也是京城元氏屋出的熟宣。熟宣不渗墨,一页纸上能写许多内容。
宁非从账册上取下的统共四张有徐灿签名的纸页,都有大半的空白。她将账目记录部分裁走,某人留下的休书样板按在桌上,提笔开始抄写。
落笔第一纵字,尚是小心翼翼唯恐错误,出乎意料之外,居然是十分顺手的。此时手腕运转笔势流畅,竟似腕指皆有自己意志,越写越能得心应手。
掩埋在江凝菲悲戚哀怨的恋慕之下,那些平淡日子里的点滴记忆渐渐奔涌开来。江凝菲的生活不仅仅只有一个徐灿,更重要的是远在江南的那两位老人。
徐父徐母将江凝菲训得极是精心。一张泥黄色的元书纸价钱可比半个粗面馒头,生宣熟宣麻宣就更不用说。,他们让江凝菲好好地练字学书,也是想为爱子培养出贤才兼备的媳妇。
字写不好要跪祠堂,女红做不好要跪祠堂,煮食做不好还是要跪祠堂。江凝菲仅有的记忆里,跪祠堂的经历占了不小的部分。可是学得再好也比不上一个深谙讨好男人之术的银林公主。
江凝菲怨徐父徐母,为何一心都只为徐灿着想。若是为她好,就应该告诉她做人万不能太单纯,就应该告诉她女人之间的争斗必须是暗地里进行。
江凝菲临死的那一刻,还有一点点的遗憾。
或许她连什么是爱都不知道,爱的感觉是什么都不知道。因为从小到大都被要求成为能配得上徐灿的妻子,于是长大后也以为徐灿和她必然是相爱的。当她发现徐灿除了自己还有别的女人时,心里觉得受了委屈受了背叛,她不知道该如何获取徐灿的注意,只能像要不到糖果的孩子,哭闹哀求。
宁非终于停下了笔四份文书全部写好。
江凝菲死了,怨和怒被留了下来,留下了求而不得的执念,掩盖了另一些温暖平静的记忆。
她那个会被夕阳余晖所充满的小小的房间,有一个架子摞满了线装手抄书,那是徐父徐母要求她抄录的;墙上挂的一面满是洞孔的木靶,那是她曾经与徐灿共用的。
江凝菲一生所做种种,全部都是为了徐灿。
也许对不起徐家父母的苦心,可江凝菲应该拥有她自己的人生,真的要走了。
多宝格上摆放了一些金玉摆件,宁非挑了贵重易携带的塞入包袱,然后吹熄油灯,将挂在窗户上的黑布取下。在后院里有一个架子,挂满了下人洗涤的旧衣服,她寻了两套不起眼的,一套换自己身上,一套也塞入行囊备用。
三更起,厨房已有轮值的起来操火做饭。
五更时分,天色渐明,正是杂役起床洗漱的时间,银杉园和芳菲苑尚且安静,杂役所住的长房周围一片混乱。
宁非从后门离开徐府,没人留意。
府衙刚开门,就迎来了第一个告事的。衙门正门平日紧闭,有人在外擂鼓告官司才启门升堂。可衙门偏门是开的啊,办理户籍迁转随时可以入内。
这个办理户籍迁转的是个女人专管户籍迁转的衙差严晓整一看她拿来的文书就有点傻了还是个鼎鼎有名的女人。
严衙差对于休书内容十分不信,取出各房各府的花押册子核对,居然是真迹,他就真的叹气了。
面前这妇人哭得太厉害,严衙差很无奈。
不多时聚集了一干衙差在他旁边询问发生什么事了,居然还有人调侃:“想不到堂堂严晓整也会调戏有夫之妇。”
严衙差无奈,拿出妇人递交的休书一展示,大家也觉得自己很是摸不着北了。
想当年,徐社楣上将军过继之子徐灿,办个婚事是多么轰动。他放着堂堂驸马不做,朝堂上与皇帝陛下据理力争,非要与个乡下的童养媳完婚,那是发了哪门子的癫痫。
想那徐灿也是一等一的好运,最后不但娶了公主,还得与他那童养媳圆房。羡煞好几个同是娶得当朝公主却被管得死死的不能纳妾的大老爷们。
结果呢,当年风光入门的徐府二夫人今日一早就嚎啕大哭着奔入府衙西偏门要办户籍来了。
这是多好听的段子啊能在这件事里掺上一脚是多么有面子的事情啊
淮安国重武轻文,文官被武将打压得厉害,彼此越发看不对眼。淮中府尹是文官,平素也就与徐灿有那么一点点的不对盘,府尹手下的衙差说白了也是办文书的,归在文职一类,越发爱看这样的热闹。
江凝菲被卖入徐家当童养媳是有卖身契的,嫁入京城与徐灿圆房,卖身契也附在了徐灿的户籍上,表示她生是徐灿的人,死是徐家的鬼。
此番出走,必要名正言顺,程序走完之后,又有徐灿签押的休书为凭,他再想要翻案就是不可能的了,除非他能够重娶江凝菲一次。此后,徐灿就是哑巴吃黄连有口说不清,谁叫他签字花押都在呢。
宁非被他们热情地接待,落座在衙门偏厅里,就有人自告奋勇速去调取户籍文档。她前世本就是和这类人打交道的,深知他们爱听什么,不爱听什么,听到什么就会乐意去跑腿,听到什么就会装聋作哑煞有介事真没看到过你来。
她一顿凄苦诉说,徐灿如何对她,下人如何欺她,昨日无故责怪她让公主流了孩子,将她关入柴房,半夜又起来强逼她亲自写下休书正文,以此羞辱于她。
几个大男人听得义愤填膺,口口声声骂道:“妈巴羔子的徐灿你丫算个哪门子男人”
不片刻,有出外买早饭的衙差提了两笼食屉进来,一进来就兴奋难抑地说:“哎,有热闹了我听东街卖馄饨的青姑娘说,徐灿府上闹大发了,公主生了个死胎,二夫人被关进了柴房。他徐灿当年不是情圣吗,哈哈,也会闹出这样的事情给我们看热闹”
他一边说就有衙差一边给他打眼色,这人明显是个反应慢半拍的,直到看到衙差们如众星捧月一般围在一个女人旁边端茶递水,而那个女人泪眼朦胧梨花带雨傻傻地问:“这是哪位小嫂子啊”
才问出口,就见那女人仿佛抽不上气似的抖了几抖,猛然之间一通嚎哭,这位慢半拍的终于知道自己闹大发了
徐氏一门掌管重权,在文官之中就更不得人心,没有人想要去通告一声,更何况宁非一副羞愤欲死的神情,看得衙差们暗呼造孽,不敢再刺激她。
这是天子脚下,平时死一两个人没啥问题,可是要是被政敌揪住把柄就糟糕了,而且还是徐灿府上的弃妇,要真在衙门里触个柱跳个楼的,那以后就别想混了。
如宁非所愿,半个时辰之内,诸如调取户籍、销户、迁出、办理迁转文书的事情全部办妥。严衙差将一套土蓝色的布衣交给宁非,说道:“此后日子艰辛,你若有难处,可来找我们。徐灿不念旧情,并非人人都像他那样。”
宁非点头应是。自此后,那张落有徐灿签名真迹的休书就代替那张卖身契,附于文书宗卷之内。江凝菲生是徐灿的人,死后也该有自己的人生。从此之后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一干衙差将她规规矩矩送出偏门,她将披风上的套头拉上,立时混入南来北往的行人之中。
宁非又去当铺将从徐府带出的物件换成碎金和铜钱。柜房看她年轻,生怕她是盗取哪家财物过来洗钱的。
宁非取出第二份文书,上书:今日休妻,当年随人入府之嫁妆悉数退还,嫁妆诸品如下最后是徐灿的签字花押。
徐府此前有一些周转大项,偶尔也要到当铺筹措些银钱,柜房因之对徐灿的印鉴认得很熟,他仔细核对那签名花押,真个是并非作伪。顿时心下大惊,徐灿看上去挺钟情的一人,居然不声不响就把二夫人休了。今晚回家可与自己婆娘好好讲述一番,顺便提醒她要老老实实为人凄,否则徐府二夫人就是她前车之鉴。
有徐灿签字花押为凭证,宁非将一应事情办得妥妥帖帖。到得城门,秋凝已牵了一匹枣红色的北方大马站在城门里侧。
宁非自她手里接过缰绳和马鞭,从包袱中取了一个盒子出来交予秋凝:“这便是三尸脑神丹的解药,一共两枚可保你半年之用。我此去只需月余,给你两枚是为了以防万一,你千万要收好。”
秋凝尚不知道宁非已经将休妻出户诸般事宜办理妥帖,宁非要她去做什么都一一做好,唯恐宁非将她丢下不给解蛊的药物。
宁非又将一份书信递给秋凝:“我对将军不告而别,将军或许会怨怒。这世上没有能包得住火的纸,事情若查到你头上,你也说不明白。到时候尽管将此信交与将军。”
秋凝听宁非如此安排,心下大喜道:“多谢夫人为奴婢考虑得如此周全。”
“好了,你回府去吧,不要给人发现了。”
宁非看着秋凝往徐府方向走,直至不见人影。她将行囊搭在马背上,枣红大马十分高大,马背都已过了她下颚,这时候还没有马鞍马蹬之物,仅有一块厚厚的毛毡铺在马背上。
人去楼已空,惶然无觅处
13
宁非前世刚出道时跟在一个资深老律师手边当实习律师,首次就接了个马场的案件。她当时还是事务所里端茶递水的小妹,到了马场也没少跑腿,跑马往返的事情是经常的。整整两年的官司打下来,她的马术也上了不止n个档次。但还是首次面对装备如此简陋的一匹马。
她歪了头去看那匹马,它也眨巴斗大的马眼与她对望,宁非耸耸肩,将它拉到街边一户人家门旁。淮中京凡有马的户门前都有个青石制的马踏,她踩上去,双手撑着马背翻身坐上去。提缰一振,踢了下马腹,大马甚是听话,大步走向城门。
城门守看到她在府衙办理的发回原籍的通关谍文,嘱咐她回到原籍就要往当地济善堂报备,更换休妻服色,以后诸般彩衣纱衣都是不能上身的了。最后还叹道:“你不如去与原夫说说,留在京城济善堂也好。乡下不比京城,像你这样的情况,甚是不好过活。”
宁非谢过城门守的好意,只说不愿再留在伤心之地。接过盖上出城小印的通关文谍纳入怀中,抱拳催马离去。
城门守叹息,好好一个女子,瞧那年龄绝不过双十年华就成为下堂之妇,此后人生不知道要多么艰难。
徐灿尚不知道自己的青梅竹马已自离去,此后海阔天空再非他徐家之人。公主一整夜都噩梦连连,他忙前忙后几乎焦头烂额,想到先后两个孩子都没能活下,心底总有密麻的细痛。
大清早就有徐社楣府上的家奴前来找他,说是上将军有急事要寻他。徐灿衣不解带照顾银林,叫丫鬟帮他重新束发,换了套外裳赶往徐社楣府上。
徐社楣今年即将六十,两鬓略微斑白精神依旧矍铄,他负手站在正堂外试剑石旁等待徐灿到来。
听到家奴身后跟了个人,他转身回首,看到徐灿正从青石板小道上过来。
徐社楣挥手让家奴下去,先询问公主的情况。他昨夜已听徐灿府上使者报过大略,对银林的病况甚为担忧。
徐灿说道:“章太医的药方很有效,早上时热度都退了。”
徐社楣细细地查看他眉眼之间的倦怠,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要太难过,只要肯努力,子嗣总会有的。”说完就将他领入书房,取出一沓卷宗递给徐灿,“你且看看这是什么。”
徐灿打点精神,将卷盒揭开,取出其中书册翻阅,越看越惊讶,最后将书册放下时皱眉沉吟不语。
“你可有何感想”
“我这些年都被派往北疆,竟不知原来黑旗寨已经嚣张到这等程度。”
原来卷宗之内,记录的都是今年来被黑旗寨打劫过的淮安商队,大多都是命脉物产的商运。
“你将这卷宗带回府上仔细研读,皇上前日召我觐见,听口风很有以倾国之力对付黑旗寨的意思。”
“倾国之力父亲,那不就是一个落草为寇的乌合之众们建起的寨子吗,值得我们如此大动干戈”
“黑旗寨的势力近年扩张迅速,到底有多大地方、多少寨众,我们都不清楚,探子屡次潜入打探,全都有去无回。总之你先准备着,我估计也就是这两年的事情了。”
一番细谈之后,徐灿整副身心全都投入到了国事上面。到下人前来请问是否上饭时,他往正堂外的日晷一看,发觉都到了正午时分,想起银林还病弱在床,江凝菲也被他关在柴房里,不知道下人是否记得给她送水送食。想到江凝菲也是体虚,自己昨日不知犯了什么疯症,要罚她也应等她好了再说,凝菲月子还没坐完,只不过气色略好了些就遭他折腾,都不知道会不会再生出病来。想到此处,徐灿心里顿时揪紧。
徐社楣见他坐立不安的样子,了然地道:“你速速回去吧,公主昨日实在是险,她在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回来,你要好好照顾她。”
徐灿点头应是,赶紧去了。
徐灿回到府上,银林尚未苏醒。他唯恐将外面的寒气带入屋里去,将披风与外裳除下递与使女,低声问道:“可记得吩咐人给二夫人送饭了”
使女回道:“早间已叫厨房将饭食送过去了。”
徐灿方安心地进入屋中。
使女吐舌心惊不已,她是公主从宫中带过来的,凡事都以公主为先,根本记不得还有个二夫人被关在柴房里。被徐灿问到时唯恐被责。宫侍使女之流被责是小事,可若被有心人联想到主人管教无方就成大问题了。她对徐灿小小撒了个谎,待徐灿进屋后赶紧叫服侍自己的小丫鬟到厨房吩咐饭食,她依旧要在旁边小屋侍候主人吩咐。
不多会儿,小丫鬟就回来了,附耳说道:“厨房早间已送了饭,将军吩咐三日内不许有人与她说话,杂役也就不敢出声,只将豆浆馒头往门里塞了了事。据说二夫人卷着被窝睡得很熟,压根不理会人。”
使女点头道:“二夫人发疯耍性子与我们并无关系,我们只要守好下人的本分就足够了。”
也因此,徐灿直到第二天才知道宁非离府的事情。
徐灿闻知时根本不能相信自己听到的是什么,他完全不能相信下人所说的事情。从银杉园到柴房的路上,脑袋里都是乱哄哄一片,想到前日与她说的每一句话,以及后来的忧心。他担心她或许会冻病了,完没想到居然不知所踪。
路上家奴下人看到他行色匆匆,纷纷避在道旁躬身迎候,徐灿不睬他们一眼,过了两道院墙,远远见到柴房大门洞开,门外围了几个低声议论的杂役,加快脚步过去。
杂役听到人声,再看是徐灿亲自来了,赶紧撤到道旁跪下,生怕被将军迁怒。
徐灿进入柴房,看到门内食物摆放三盘,盘盘未动。草堆上铺了厚实的被褥,还有个狼皮褥子垫着,锦被已被揭开,里面并没有人。
地上还散落了数块青瓦,他抬头向上看,只见屋顶开了一个洞,能容一人通过。
徐灿愤恨难禁,抚胸喘气。
管事这时候才跟上他的速度进得屋来。
徐灿深吸了口气狠狠说道:“她自己跑不出去,一定还躲在府上,给我好好去搜”
徐府中顿时鸡飞狗跳,半个时辰后,几个管事全部聚集在银杉园的外堂里。徐灿听到通报当即出来,看到几个管事聚在一起窃窃私语,脸色俱是不好。
他心里隐约有了些准备,然而当听到阖府上下掘地三尺都找不到二夫人行踪这句话时,依旧不由得勃然大怒。他狠狠一掌拍在乌木几上,那小桌咔嚓一下折了条腿,丫鬟刚刚放上去的茶盏当的摔下地去,热茶泼在徐灿腿上他也恍如不觉。
高嬷嬷赶紧从腰后抽出手绢,上前要为他擦去茶渍,徐灿看也不看她一眼,抬脚将她踢在一旁。他平素绝不是如此粗鲁无礼的主人,今次实在是被气得昏了神智,几个管事的也都没见过将军何时有过如此大的火气,心惊胆战地躬身伺候,谁也不敢抬头看他。
徐灿心浮气躁,一时间想到可能是自己做得太过分让江凝菲伤了心才将她逼得偷偷跑走的,一时间又想到自己毕竟是她的丈夫,别府的男人莫说是把女人关到柴房里,就算上鞭子动大刑也是有的。想来想去无非就是想要把江凝菲找到,惩罚一顿然后再好好劝劝,让她以后不能再生了此等逃跑忤逆之心。
江凝菲说不定现在还躲在府上,就算到了外面,她孤身一个女人如何生活,过不得几日就会自己回来的。
想到这里,徐灿终于稍微放下心来。
过了半晌,听到徐灿没有做声,急喘的气也平了,终于有杂役管事小心翼翼地说道:“徐主,我刚刚去查二夫人的行踪,遇到一件奇事。”
“奇事”徐灿正扶在窗前生气,口气十分不好地问,“与二夫人失踪有何关系”
“似乎没有关系但是”
“说来听听。”
杂役管事从袖口里掏出一个开拆的信封,递给徐灿说道:“前两日,厨房的丁师傅突然不见,杂役们以为他到外面喝酒不知道醉哪家去了,也就没有报来。今日去查二夫人行踪时,我们进到丁师傅房中,才发现他已经留书出走。”
徐灿劈手夺过来,将内里纸笺粗略看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完一遍复又返回去重新细细读了。
他难以接受地闭上眼,缓缓摇头,低声道:“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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