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民皇妃:仙履心路

第1部分阅读

平民皇妃:仙履心路作者:柳岸完结
1夏末
八月的波士顿天气晴朗,机场入境大厅里熙熙攘攘。
往返于某旅游胜地之间的航班抵达不久,乘客们带着被热辣阳光亲吻过的棕褐色皮肤归来,个个都是一身长途旅行后的疲惫。玻璃幕墙外的骄阳似乎能烤化世间万物,各种语言、各种口音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一个无形的漩涡,将因为飞机晚点而烦躁的人群牢牢束缚住,几乎无所遁形。
在这种如布朗运动般的人群里,懒洋洋行进的年轻女子大概是不多的悠闲例外之一。
帆布波鞋、牛仔短裤、长发梳成马尾、头上挂着新款耳机,她的学生身份一望可知;但若不细细观察,很容易忽略那似乎过于轻盈的脚步。在周围或黑或白但总之人高马大的旅客映衬下,她不仅显得娇小,更是显得过于来去自如了。
默默背诵着中学课本内容,何锦书轻轻吐出一口气,抬头凝眸看向幕墙外熟悉又陌生的蓝天,一瞬间陷入了茫然。
与娇小的身躯相比,她的旅行箱未免过于巨大。东方古典式的清秀面容、象牙白肌肤泛起的淡淡红晕,与黑夜同色眸子里的一丝迷茫,很容易就在人心目中营造出不堪重负的柔弱形象,那份忧郁之色则将气氛渲染到十成。“春夏的鲜艳,冬的苍白,触动我迷惘的心以忧郁,而欢快,不再,哦,永远不再”
直至得到是否需要帮助的询问时,何锦书才自发呆中惊醒过来,连忙委婉但态度坚决地谢绝了这一好意。
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则是习惯了自力更生。虽然柔弱外表能激起男性的保护欲,但这些人如果看过她在一秒之内面无表情剪下老鼠脑袋、手起刀落处理实验用小白兔,大概观感会有所改变吧
有点坏心眼的这样想着,她对好意的男士报以最温柔和善的歉意微笑,加入等待过海关检查的队伍。
“何锦书,24岁。”
吃力地念出拗口姓名,巨熊似的边防警抬头来看她。“中国人”
锦书眨眨眼睛。“是的。”
“啊,请不用紧张。你们的皇帝上个月来访问过,我还去爬过你们的长城欢迎回来,常春藤学生。”熊警察善意地笑了,挥手放行,蓝色目光已越过她投向后面的人:“下一位”
轻轻松了口气,锦书的笑容在绽放到一半时却倏然卡住了。
小巧的鼻尖微微沁出细汗。当着诧异的警官,她只能抬起手腕,以尽量平稳的口吻对手表发出一条意味不明的德语口令:“该醒了,杨提督”箱子在瞬间重新运转裕如。锦书正要试图趁人不备溜走,身后已暴响起一声吼叫:“freezelay down your trunk”
锦书立即露出最为安全无害的纯良表情,从善如流地乖乖站住。
事实是她只不过使用了以蓝牙语音技术操纵的自动化行李箱、而箱子的滑轮因为驱动问题卡住、需要相应口令才能重启、口令只是她本人的恶趣味而已
开箱检查之后,即使箱子里只是衣服和各色零食,安检人员依旧半信半疑,看着她的目光仍然像是在审视潜在恐怖分子。反复演示着这个小装置的功能,锦书哭笑不得地解释着,越解释越觉得自己处境荒谬。
正常人谁会在普通箱子上加装无线语音遥控动力装置为什么上机安检没查出来即使她的初衷只是“为了省力气”,经历过911的警察们仍然不能完全相信她的辩白。
折腾良久,锦书才终于得以重返自由的阳光之下。
充满重重诡谲的十天热带海滩之旅,到此结束。
休息了两天,锦书特地早起,坐飞机去了华盛顿特区。
她妈妈昨晚上给她打电话让她回家,却没说原因所在。但听母亲愉快的语调,想必也不是坏事。航程十分短暂,锦书只好叹了口气,把游戏机塞回包里。
半年没见的母亲还是老样子,只不过把以往的盘髻剪成了齐耳短发。何夫人皮肤极白皙细腻,一双眼睛澄明有神,走到哪里都能吸引一片目光,望之不似五十多岁,倒似刚交不惑。她伸手来捏了一把锦书的脸,满意的颔首:“胖了点,没白浪费你爸的国际长途电话费。”
锦书心虚地摸摸脸颊:“这么明显我在那里一天都是吃四顿饭的。”
母女两个说说笑笑之间便到了家。所谓大使官邸,其实是全大使馆工作人员的住处,何大使当年带着妻女上任也只分得一套两室一厅,狭小到让人看了想叹气。
“小锦你现在还是贫血上次体检结果出来了没有”
锦书系着围裙帮母亲剥豌豆壳,不在意的点头:“只是轻度的,没什么关系”
“怎么没关系”母亲柔和的声音顿时提高,竖起眉毛伸指戳着锦书的脑袋:“你从小身体就不结实,我们在英国那几年你三天两头的感冒发烧,我和你爸之所以让你学医,就是为了让你能顾好自己的身体,你看你瘦成什么样子了你跟你爸你哥哥,一个比一个叫我操心”
母亲虽气势咄咄,实则全是出于关心。锦书固然知道这个,仍是连连告饶:“行了妈,我自己是学医的我知道什么有关系什么没事”
何夫人这才稍微消了点气。“下午吃菠菜猪肝我待会给你熬道猪肝白果粥。”
过了半个小时,何大使打电话回家,问自己是否把某本书丢在了家里。锦书当下自告奋勇去送材料,临走前她妈妈又往女儿嘴里塞了把据说能补铁的蜜枣。锦书就咬着满嘴的枣子往办公区走。她把材料交给父亲的助理,得知父亲正在会客,便不过去打扰。
住宅楼与办公区之间,有一道密闭走廊相连。窗外有片不算开阔的草地,周围环绕着橡树、枫树和银杏树,阳光肆无忌惮的直洒下来,把橡树叶镀上了一层金亮光芒。锦书把手指贴在玻璃上试了试,连玻璃都是温热的。她在窗前驻足,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西瓜汁冰粉,在国内念书时最热爱的甜点,学校食堂里一块钱一碗的美味
锦书歪着头看向窗外碧绿的浓荫,遐想着燕京国立一中里的蝉鸣槐荫,食堂里各色层出不穷的小吃点心,好生神往,很是发了一阵故国之思。
正飘飘然的神游天外,却无意间踩到了一摊水痕。高高的鞋跟在光可见人的地板打了个滑,地心引力如一只无形之手,将她身体重心扯离平衡。锦书措手不及的踉跄两步,奈何周围毫无借力之处,只得眼睁睁看着地面慢镜头似的越拉越近
抱头、侧翻还是干脆闭眼
锦书只来得及想到对策,却来不及做出选择。但预想中的钝痛并未如期而至,风筝似的晃了几晃之后,她跌到了一条温暖坚实的手臂上。拖着那人向前踉跄半步,她的一声尖叫还含在嘴里,兔起鹘落之间,已然太平无事。
锦书惊魂甫定,心有余悸的扶墙喘口气,脸上方慢慢洇起血色。鼻端有淡淡的松木香。她瞬间意识到自己还靠在别人身上,连忙退开一步,对那人轻声道谢。
救命恩人是个约莫二十五、六岁的青年男子,戴着一副眼镜,斯文清瘦,却能在电光石火之间把锦书拦腰挡住,免她五体投地之苦。她抬起头,只能看见一粒珍珠母贝光泽的领扣。大热的天气,那人却一丝不苟的穿着白衬衣,望之清爽干净。听到她的感谢之辞,恩人低头看了一眼锦书,乌眸里隐隐有清浅笑意。
“不客气。你刚才扭到脚了吧,送你去看医生”
“没有”锦书吓了一跳。她从没有过度麻烦别人的习惯,这时几乎是下意识的否认。“这位先生,真的不用麻烦你了。”似乎要证明自己没事,她还平稳地走了一步。
似乎看出了受助者的窘迫,那人嘴角一扬,礼貌地不再坚持:“那么,恕我失陪。”
方走两步,他忽又回头说道:“你的脚是旧伤,平时要多加注意。”
等那如北地雪松般笔直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锦书才苦笑着蹲下,倒吸着凉气掏出手机。这已经是她今年第三次崴到脚,何夫人接到电话立刻赶过来把女儿救回去,找冰块给她做冷敷。锦书纤细的脚踝肿起来,裹着毛巾只觉得麻木的疼。
七年级时,她在花滑比赛中惨烈的摔了一跤,从此左脚落下了习惯性扭伤的病根。何夫人一边数落她一边给她找拖鞋,又把锦书换下来的短袖娃娃衫和半裤丢进洗衣桶。看见女儿垂头丧气的样子,还是不忍心,去厨房捣鼓一阵,端给锦书一杯香蕉酸奶冰沙。
等到何大使晚上回家吃饭,看见不得不扶墙单脚跳的女儿狼狈境遇,心疼之情溢于言表,又忍不住教训她几句。虽然在外交工作中以“温和的强硬派”知名,但他在家一贯是唱白脸的角色,对女儿更是溺爱无方,说教实在没什么气势。锦书偷偷做个鬼脸,顾左右而言他:“妈妈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么”
“啊,我倒忘了,都是被你给气的。”何夫人从厨房端出猪肝汤,“你哥哥明年要结婚了。”
锦书瞪圆了本来就不小的眼睛,震惊说:“啊”
“把汤都喝了。”先命令锦书喝汤,何夫人在桌边坐下,“他眼看要奔三十岁,一直嚷嚷什么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好在还有人能管住他。那女孩子比你大两岁,我见过照片,人很不错。等新年我和你爸去见见亲家,也就该商量婚礼的事了你这是什么反应”
锦书一咧嘴,赶紧低头喝汤:“没,就是有点震惊所以僵硬了”
她哥哥毕业于哥廷根大学法学院,此后就在慕尼黑一间律所里做律师,春风得意得很。当年总扯她小辫子欺负她的哥哥,总算也要结婚了么
锦书悄悄看看父母的表情,然后偷笑,低头吃菠菜
饭菜很简单。除了菠菜烧猪肝、锦书的白果猪肝汤,只有凉拌黄瓜、香煎鱼干。锦书边吃饭边绘声绘色的讲热带海滩风光,倒把父亲逗得莞尔,又被告诫吃饭时说话会肚子疼。她想趁母亲不备,把猪肝捡出来给父亲吃;结果被母亲明察秋毫地发现,父女两个都被大大数落了一顿。在父母眼里,她似乎从没长大,一直都是那个梳着羊角辫的小女孩儿。
锦书在父母身边住了两天,养好了脚才回波士顿。一位要开小店的朋友要回国结婚,她横竖闲着,就自告奋勇来帮着看店。她幼年的理想之一就是开家精品店,这个理想如今渐行渐远,却始终没有消磨。
小店面积不大,出售各种精巧的中国小玩意儿,也代售杭州丝绸,甚至还养了只小猫。锦书高坐在柜台后,只觉得万分新奇。连她的室友玛丽也好奇跟了过来。第一天晚上关门结算,进账居然比账目上以往的成绩涨了三成。
锦书以极大地热情照料着这家小店,初战告捷,两人都兴奋起来。尽管这钱不是自己的,但仍然教她们满怀成就感。此时正是午间最炎热的时分。路上不见人迹,竹帘放下一多半,木地板上便留下清淡摇曳的花纹。锦书一时淘气,接过一次性的纸咖啡杯去挤了个冰激凌球,“看,雪顶咖啡”
玛丽失笑:“你总是能做出一些鬼玩意。”
这时几乎万籁俱寂,除了偶尔经过的汽车,静悄悄的竟不似白昼。竹帘低垂,小店里光线明明暗暗摇曳,一台老电扇吱吱呀呀的转着,把空调机制造的冷风搅动出一丝微澜。玛丽吃饱喝足,听了一会舒缓的民乐,困意上来,支吾了两声居然倒头便睡了过去。
连推带挠后未果,锦书只好独自坐在藤椅上看店。左手端杯冰茶,右手懒懒地翻书。虽则半懂不懂,总是聊胜于无。从本科开始选修至今的东亚文学课程,总算让她的中文读写不至于贻笑大方。
“一语未了,只听外面一阵脚步响,丫鬟进来笑道:宝玉来了黛玉心中正疑惑着: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劣之童倒不见那蠢物也罢了心中想着,忽见丫鬟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个年轻公子。”
锦书看的有趣,竟没注意到有人推门进来。
那人逆光而立,身形瘦削清冷。锦书眨了眨眼睛,先认出那双波光流潋的眼,记忆与眼前的人才慢慢重合。
“是你”
2回眸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酴醾外烟丝醉软。春香啊,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
偱着那一缕纶音而来,沈斯晔推门时,刚巧看到女孩子微笑着盈盈起身。六幅素色月华裙飘逸灵动,腰系博带,腕悬广袖,是道地的汉装,看得见交领上绣的暗纹牡丹连云花样。耳畔传来悠悠的昆曲唱腔,杜丽娘一咏三叹、荡气回肠。
原来是她。
单手挑起竹帘,侧身从容地踏过门槛,他微笑起来:“是很巧。”
见他环视着店面,锦书便不多言,只在他偶或提出问题时回答几句。今天她得以看清他的长相,仿佛午后幻梦似的,她总觉得眼前这眉目清朗的男子有几分眼熟,想是看多了红楼的缘故。念及此,她不觉暗笑。“先生贵姓”
沈斯晔正打量着墙上一幅古罗马占星图,闻言回眸一笑:“敝姓沈。”他在摆放软陶饰品的架子前驻足,颇感兴趣地研究半天才看向锦书:“这个能不能按照片定做”
“当然没问题。”眼见又是一单,锦书心怀大畅,笑容也多了三分灿烂。“您只要带几张近期的照片过来,我们帮您向厂方下订单,大约三到四个工作日就能交货。您看如何”
像是感于她的推销热情,他含笑颔首:“那好,我最近就把照片带过来。”
虽然是在笑,却看不穿笑容背后的心思,这人一望就不好糊弄,锦书也就不提那些蒙人的鬼话,只问他要不要喝凉茶。果然他顺水推舟地扯了个蒲团随意坐下,拿起她一柄纨扇看了几眼,让锦书以为他要扇风;但下一瞬间他就兴趣缺缺地丢下扇子,开始看案上的石狮子镇纸,用指尖去捅狮子口内的石球。
好奇宝宝看上去很无聊嘛。锦书轻微地腹诽着,端给他一杯蜂蜜薄荷绿茶,真心说道:“请慢用,就算是上次你救了我的谢礼。”
双手接过茶盏的同时,她看见客人似乎微垂了下眼,让目光避开锦书戴着白玉镯子的纤细手腕:“谢谢。”待到看到那玉碗琥珀光,他挺拔入鬓的眉头微微一扬,抬眼看她,“你的扭伤好了”
锦书正拿着冰块碟子过来,闻言险些把她精心冻了杨梅在里头的冰块打落在地。
“我对正骨推拿略知皮毛。”沈斯晔笑的意味深长。“请小心一些,否则要踩到你的朋友了。这冰块里放了盐和柠檬汁”言罢端杯一饮而尽。
不得不说,锦书一直相当讨厌他人明察秋毫的态度。不过眼前这人,倒不容易让人真心反感。见他露出赞叹的神色,锦书也拽了个蒲团跪坐在他对面,娓娓的说:“只是普通绿茶,不过我放了柠檬汁和蜂蜜,用的是自己种的薄荷”
这位沈先生在蒲团上也能保持端正坐姿,举手投足之间皆是斯文从容气度。触景生情,锦书不由想起刚才看的一段书,心下便好笑起来。若说贾宝玉是“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生来的顾盼风流温如软玉;那这位沈先生大概正好相反。
似乎有探寻的目光在她脸上微微停驻,锦书只作未见,侧身去浇茉莉花。此刻,杜丽娘刚好唱到山坡羊一折。“想幽梦谁边,和春光暗流传迁延,这衷怀那处言”怀春的杜小姐游春感伤、情思困倦,即将要梦会柳郎,成就一曲牡丹亭上三生路。
锦书在幽微的竹帘阴影下,莫名其妙想起了哈姆莱特与奥菲利亚,不由轻轻叹了口气。
午后的生意总是很清淡,第二日也是一样。玛丽实验室有点事情没跟过来,锦书于是独挑大梁。她的筒裙很紧,只能小碎步走路,脚踝上挂着的一串银铃铛玲琅有声。两个美国女生对一切都很有兴趣,锦书便微微笑着为她们介绍。
听到门铃清音,她含笑回头,打了个招呼。沈斯晔亦笑,示意她不必招呼自己,锦书于是从善如流的继续推销。高个子女生拿起一个绘制鼻烟壶,左看右看的疑惑道:“这是壶”
“用多次筛选的高岭土涂上珐琅又在天然高炉里高温烧制了多道工序的工艺品。英语”锦书肯定的点头,其实全是照着常识信口胡扯。“过去的达官贵人用于盛装从大洋对岸进口的珍贵烟草。”
矮个子女生爱不释手的拿起摆在百宝架上的团扇。锦书瞄了一眼,轻描淡写道:“啊,那个是以多年长成的紫竹劈成细笺制成扇骨,以产于马可波罗称为人间天堂之处的丝绸制成扇面,经过十几道工序才做出来的扇子。”
两个女生被震惊的眼花缭乱,深深折服于中华文明的石榴裙下。最后她们看到了珍珠粉。锦书尚在斟酌选词,门那边忽然一个清越的男声:
“产自深海凝结自然精华富含矿物质的百年老蚌一年才产生一粒的纯白色珍珠精细碾磨而成不可多得的美容佳品。”
锦书一口气当场噎住,缓慢扭头看向门边。那个人斜倚着墙,冲她面无表情的耸耸肩。
如果不去看那试图抓着他的裤腿爬上去的小猫的话,这一幕还是颇为赏心悦目的。
奶牛花小猫爬上去几尺又跌下去,锲而不舍地把价值不知几何的衣料都抓出了线头。锦书额角流下一滴冷汗。没等她前去干涉,沈斯晔已伸手捏住小猫颈后的毛皮,把猫高高拎了起来,含着笑意把不断挣扎的猫放到了橱柜顶层。猫冲他愤怒地喵呜直吼,奈何因为柜子太高,小猫不敢下去,只能高一声低一声的惨叫,让另外三个人都陷入了深度沉默。
一阵混乱之后,店里终于只剩他们两个。制造麻烦的人好像还颇为愉快,直把好不容易才安抚住猫的锦书看得暗暗咬牙。
“让猫欺负客人,可不是什么好的待客之道吧。”
沈斯晔安然坐在藤椅上,含笑轻轻抚着手边一株茉莉花,这风雅一幕却让锦书莫名地担心,他会不会前一秒还在爱抚花朵、下一秒就把花枝掐下来在指间揉碎。她咽了口气,端茶过去,皮笑肉不笑地说:“代我家的小猫给您道歉。想不到沈先生还是位推销高手,真是人不可貌相”
沈斯晔端着茶杯轻轻啜饮,闻言颔首道:“哪里,与君共勉。”
锦书觉得自己噎了一下:“我说的至少还是事实”
“我说的难道就不是”他笑着靠回藤椅背,悠闲地推了推滑落的眼镜。“事实的对立面是谬误,你难道愿意将我的赞美全部视为反面之辞那样的话,要将你的珍珠置于何地呢”
立刻意识到自己陷进了他故意制造的陷阱,锦书心里泛起一丝无奈。假如她此时有兴趣,诡辩一番亦未尝不可;但在营业当中与人坐而论道未免也太
“首先,我要更正我的错误。”下决心终止这个话题,锦书深呼吸一下,摆出应对答辩委员会的防御姿态。“我之前的话只是部分事实,于是你的话也并非全然谬误,但我仍然愿意接受你对它的赞扬。”说到最后,仍然礼貌的语气里已经染上了淡淡的防御疏离。
沈斯晔笑着耸耸肩,适可而止地不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拿出一叠照片。“这是我妹妹。我为了拍这些照片,编了无数借口。只是不知道她是否会喜欢。”事实是他一直忙于学业,真的不知道小女孩一天三变的心思落在哪里。
大概是感觉到了剑拔弩张气场的消失,女孩子仿佛笑了笑。一缕和风把她的疑虑与防备抹去了。“她一定会很开心。”似是特地加重了语气,锦书如此笃定地说。“因为我也有哥哥,经历过相似情形。”
“哦”沈斯晔来了兴趣,扶了扶眼镜。“他送你什么”
然后他看见女孩子叹了口气。“篮球,滑板车,拳击手套,侦探小说。”
把那叠照片小心地放进抽屉,似怀念又似感叹,锦书露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以上所有礼物,都是他在当时所希望得到的东西。因为体会到他的心意,会很开心的接受。可是毕竟是不喜欢,所以沈先生至少还能考虑一下正常女孩子的爱好,已经很不错了。”
沈斯晔听得有点发怔:“哦。”
锦书忽然狡黠的一笑:“我们家的家规,得到的礼物一定要在家庭成员之外至少公开使用一次。”端起自己的茶杯,她笑吟吟的补充:“所以在给哥哥挑选礼物时,我会买最可爱的粉色系文具套装。”
这大概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矫枉过正版本吧。心里这样想着,他微笑道:“可这样难道不是浪费”
锦书浅笑盈盈的回答:“所以我们才会互换所得礼物啊。”
正在低头喝茶的沈斯晔胸中气息猛然不稳,险些没被呛到,一时真是啼笑皆非。
接下去的聊天莫名的愉快合拍。直到他看一眼腕表、不得不提出预付款为止。
锦书走回柜台后,熟练地操作着终端机。沈斯晔隔着柜台看着她,心里微动。
“呐,还给你。”
他还在沉吟,锦书已经拿着他的信用卡走了回来,笑吟吟道:“合作愉快。大约这周末之前,沈先生的软陶作品就能送过来了,届时还请多多宣传本店哦。”这一刻,她倒颇有些精明商人的风范了。
走出小店门外时,沈斯晔抬手遮了遮刺目的阳光,已经敛起了笑容。他的助理罗杰迎上前来,低声说:“一处来电。”
沈斯晔坐进清凉的车里,淡淡问道:“说什么”
“请您继续去劝说东宫殿下。”助理低头看了看记录稿,尴尬地说:“陛下强调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忻都那边的企图得逞。太子妃这么重要的位置,怎么能让出身殖民地的人占了东宫与您关系最好,请您再去劝说一番。”
在汇报电话记录时,他的年轻雇主便皱起了眉,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沉默了一时,他慢慢说:“大哥那边我会接着去劝,但记得回报给父亲,我也只能劝一劝,别的不敢保证。”
罗杰也叹气:“那是自然。”他随即笑笑:“不过您今天心情似乎很好啊。”
“是么。”沈斯晔系上安全带,闻言只挑了挑嘴角。“何以见得”
助理与他颇为熟悉,这时只耸耸肩。“刚才您走过来时,脸上绝不是现在这种假笑。”
沈斯晔一哂。“我哭都来不及,还笑。”他翻开车里的时政报纸,淡淡说:“回去吧。”
在汽车无声发动的前一秒,他回头看了眼那家名叫“花都”的小店。真是个特殊的地方。有趣的店以及有趣的店主,莫名释去了他数日烦忧。虽说自己的麻烦仍然未解,但难得有个能让他欣赏起来的年轻女人,居然是在大洋彼岸的去国他乡。
真不知是该觉得讽刺还是庆幸。或许是出于保护自己的本能,习惯于不动声色的观察他人,多年的磨练已经让他能在第一眼就判定普通人的性格身份;但那个女孩子似乎是一个例外。家世出身、教育背景、生长环境,无一不像是蒙着一层飘渺薄雾,引着他居然想一探究竟。
他终于微笑起来:“真不容易啊。”
3兄妹
直到日暮时分,沈斯晔才回到了威尔斯利镇。他妹妹即将入读那所有名的女子学院,祖母便拿私房钱在镇上购置了一套不大的二层小楼,好方便家人来探望。妹妹毕竟还小,从未单独离家,他有些放不下心,前来帮着安顿一番。好在妹妹不是那种娇怯怯的大小姐,他并不需要如何担心。
夏末的小镇繁花似锦,处处几可入画。楼房是新英格兰的传统建筑风格,式样朴素无华,门前漆成乳白色的栅栏里,重瓣蔷薇花开的正艳,花丛深处支着一架小小秋千。秋千架旁丢着将干未干的调色板,画架上一副水粉画才画完三分之二,画画的人却不知所踪。
耳边隐隐有悠扬琴声传来。沈斯晔无奈的摇头一笑,踏上门前的台阶。
开了门,妹妹嘉音果然正站在客厅中间练小提琴,听得出流畅旋律是流浪者之歌。面前并没有谱架,小姑娘闭着眼,神情陶醉投入,粉白蝴蝶花似的及膝裙摆随着她动作摇曳。她虽然年龄还小,已经有了十年练琴的历史,算的是半个专业演奏者。
然而,客厅里的气氛却有些诡异。
三个便装男子正僵坐在沙发上面面相觑,表情都有些僵硬,他们的面容极普通,是能让人一见即忘的平凡;沈斯晔却知道,这些人绝非平庸之人。
他仍然记得小女孩十年前刚开始练琴时,那种十丈之内风云为之变色的萧萧肃杀之气,足以让所有听众退避三舍,那时候他在军校住校,耳朵才免于荼毒;好在如今杀气已经修炼成拂面春风,否则让他情何以堪。
如此想着,沈斯晔忍住笑意清咳一声,琴声顿止。
嘉音睁开眼睛,明动的潋滟眸子一转,面颊上泛起浅浅的笑涡。沈斯晔不动声色地从容走近,明知故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此时三位安保人员起身敬礼,早已恢复了八风不动的严肃镇定。
“老是自己练琴多没意思,我就请他们当观众。你去哪里了身上好香”嘉音笑眯眯迎过来,她才刚满十六岁,素日秉性活泼,非常依恋兄长。少女有一张极可爱的娃娃脸,而且经常藉此装可爱以达成目的。这一点,做哥哥的人自然深知。
顺手把还夹在嘉音肩头的小提琴拽下来,沈斯晔抱歉的对安全人员回以一个端正的军礼,诚恳道:“辛苦各位了,以后嘉音再找你们陪练,我以兄长的名义请求各位务必不用理她。”
保镖们纹丝不动的脸上出现一丝抽搐,忍笑忍得十分辛苦。嘉音气结,沈斯晔只佯装不见。疲惫之色只是一闪而过,几乎是下一瞬间,他已经戴回眼镜,恢复了素日的波澜不惊。
“大使馆那边我已经照会过,他们知道你的身份,但不会主动联系你。学校里注册的是英文名字,你近两年又不怎么露面,偶尔发布的照片也修饰过,放心上学就好。”
嘉音默默地点点头,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沉默了一会,她小声嘀咕:“我有时真宁可不要这个头衔,麻烦死了”
颊上升起一丝微笑,做哥哥的满含深意地拍了拍嘉音的头:“傻孩子。”
“我既不是小孩也不傻”嘉音气鼓鼓的反诘,“还有,刚才你为什么拆我的台”
沈斯晔懒懒的举手投降:“是,你又聪明又成熟堪比两个赫本合体,如何”他看见嘉音还是满腹的不服气,笑着摆手起身。“不说了,今天我来做饭。你想吃什么”
沈斯晔在英国读书到第七年,期间一直都是住在学生公寓,即便为了自救也无师自通练就了一手精湛厨艺,如今就算是在伦敦开中餐馆,他都有信心能养活自己。
吃饭的时候嘉音十分惊讶。除了寒暑假沈斯晔并不回家,是以他的厨艺她并不知道。她看看菜又看看兄长,清圆的眼里盈满惊奇:“你怎么会做饭你居然会做饭你是怎么学会做饭的啊”
沈斯晔正切一块牛排,闻言神定气闲的反问:“你有意见”
嘉音低头吃面条。“望你继续保持发扬光大。”
英国菜之难吃她有领教过,她曾在那里的餐厅见过一道藿香炒米饭,从那之后就对英国菜丧失了所有残存信心。咬着根芹菜,嘉音有一下没一下的搅着汤,神游天外。沈斯晔只注目她一眼,不动声色地吃饭。
女孩子终于苦恼地问了出来:“哥哥,你当时为什么决定学法律”
“怎么”沈斯晔没有正面回答,抬眼去看她一眼。“后悔选历史学了”
“没有。”嘉音否认了,言毕又孩子气的托腮蹙起眉,“如果我学一门物理化学之类,是不是更有用”
“非得靠所学专业来认可自我价值”懒得说什么读史使人明志,沈斯晔把一杯橙汁递给她,不以为意的一哂。“照你这么说,我岂不比你还要没用就算有了执业资格,我大概也永远不能上庭辩护。”
嘉音半垂下密密的睫毛,慢慢思忖着。“那你”
她哥哥把青花小碗放下,随意的一推眼镜,笑容悠然隽永:“没有用的事情,我怎么可能去做即使你觉得没用,那也只是你的感觉而已。”
嘉音轻轻颔首,忽然冷不防问他:“那你当年高中毕业为什么去服兵役”
沈斯晔回答的毫不停顿:“增加履历。”
“出国上大学”
他对答如流。“避嫌。”
“学法律”
“把身边的制度运行看清楚。”
“那送我来这里上学呢”嘉音至今想不明白原因,不由苦恼的皱起脸。“为什么我又不是你,没有什么竞争力的”
沈斯晔不动声色的端起杯子。“不为什么。你还小,在女校自然能稳妥一些。”纵然明知道妹妹问的不是为何“来此”,而是“为何”来此,他却不打算予以解释。让小女孩以普通人的身份生活四年,远比留在燕京、听着各种心思叵测的趋奉溢美之词有好处,也不枉他费尽口舌说服祖母和父亲的一番功夫。
年轻的剑桥研究生微笑着舀了勺汤。这句话却没有说出口,而是伴着汤一起咽了下去。
嘉音扁了扁嘴,揶揄道:“你可别告诉我,你没有女朋友也有内幕”
“这个真没有。”沈斯晔从容的倚到椅背上,意味深长的笑着。“因为我懒,她们也不值得浪费时间。”
嘉音一阵哑然。从小她就看不懂哥哥心里弯弯绕绕的想法,而他此时半真半假的回答,又不像是在敷衍她。少女低下头,闷闷的吃了两筷子菜,忽然心念豁然一闪。悄悄抬眼看时,她哥哥正轻轻搅动着一杯红茶,嘴角噙着一缕意态悠远似笑非笑,显见的正在出神,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她敏感的觉得,在国外这么久后,哥哥似乎已与昔日有了什么不同。
晚上兄妹两个在起居室闲聊,沈斯晔才发现,在他离家求学的这些年,妹妹变得越发精灵古怪,滑不留手仿佛一尾游鱼,并奉“八卦生万物”为她的人生圭臬。嘉音一直抬头偷看他。再而三之后,沈斯晔瞥她一眼:“怎么”
嘉音眯着眼,慢悠悠的说:“哥哥,你一直在笑。”
沈斯晔不予置评。
嘉音深沉的摇头晃脑。“相由心生,你的眼角一直弯着。”她蓦地凑过来,眼里闪耀着八卦之光:“有什么好事中彩票了还是艳遇难道是异国情缘不成”
沈斯晔的嘴角抽了抽,懒得回答。嘉音催促道:“哎呀快说说看嘛”
“哪来那么多艳遇”嘴角不由自主的往上一弯,纵使如此,他的语气仍维持了清冷淡定的兄长式权威,眼皮都不抬一下。“罗曼小说害死人,你看你都在乱七八糟的想些什么东西”
嘉音撇撇嘴坐回去,一边腹诽一边嘟哝说:“那都是名著”
沈斯晔淡淡道:“能把一本战略小说当成帅哥名录来看,我看那些卿卿我我的所谓名著对你也没有什么熏陶教化的作用。”
嘉音悻悻地哼了一声。
“不过啊,大哥就快要结婚了,我都还没想好该送他什么呢”片刻后,嘉音又兴奋起来。少女托着腮,乌黑灵动的眼珠滴溜溜转了转,目光好像雨珠滑过荷叶的轻巧。“你说,我送他们一本素女经,会不会被打要不就送一卷白行简的大乐赋怎样”
她的教育的确是出了严重偏差。一盏茶本来已送到唇边又被放下,沈斯晔端着杯子拂袖起身,一径上楼一径扬声挖苦道:“不用费这个心思了,还是看你的spongebob去吧,我的水母朋友们”
嘉音愤怒了。“喂海绵宝宝也是有自尊的你不可以这样歧视他再说海绵宝宝哪里有和水母是朋友了他明明是说我们去抓水母我们去抓水母”
沈斯晔无声的莞尔,也不和小丫头争执,从容步伐未曾一滞。拐过楼梯转角时看见窗外星河璀璨,便端着杯子驻足看了片刻。
“你在波光中清澈流淌,宛若穿过银河的神的目光。”1
这是一个平静的夏夜。天鹅绒般的夜空高而深邃,小镇上灯光不多,星空格外清晰如洗,亿万的恒星行星们静静地与他对视,每个星座都还在熟悉的位置。正当仲夏,英仙座流星雨才过去不久,北斗七星高悬于西北,小熊座和仙后座分列两侧;牛郎星、天津四和织女星构成夏季大三角,银河从西北延伸向东南,在高天闪着静穆的光,灿烂辉煌。
凝视着几十亿年前便已存在的星空,慢慢地,他似乎找回了童年的几分感觉。
纯净的欣赏与赞叹,天真的理想和憧憬。
十年时光飞逝而过,天真的目光逐渐被永远温文浅笑的面具代替,他改变了许多,但星星一直在那里。
周四那天,嘉音心血来潮出门打网球,不幸中暑,她从小就体弱,住院好几天才艰难病愈,劳她哥哥很是忙碌了几天。而此时,初秋的气息已经悄悄降临了新英格兰。阳光依旧明媚,早晚温度却已经触手生凉。沈斯晔安顿好妹妹,自忙乱中抽身退步,才意识到他忘记了那份订单。等他匆匆赶到那家小店,店主却已经易人。
新的店主是个平凡微胖的少妇,那样的惊鸿一现连痕迹都没有留下半分。心底莫名的有些怅然。沈斯晔试着向店主询问那个女孩子的去向,却只得到不信任的语焉不详。他只有付了钱,带着那个包装精美的盒子悄然离开。
嘉音得到意外的礼物果然万分惊喜,乐不可支。“就知道哥哥你最好了”嘉音抱着他的胳膊撒娇,“礼尚往来,我也送你一个礼物吧”
沈斯晔拍拍她的头,笑一笑:“我什么都不缺,你少让我操点心就行。”
“好啦,那我祝你今年走桃花运怎样”她眼珠一转,狡黠的咕咕笑起来,“喂不要不相信啊我说话一向很准的”
沈斯晔淡定的翻看着本地的报纸,随口揶揄:“没错。我记得你上次说完这话,第二天我就阑尾炎住院了。”
小神棍尴尬的摸了摸鼻子:“咳那时候我还没修炼好么真的我给你看了面相,你今年一定会有转运学业事业爱情都会大转折”
希望不是倒v型。
沈斯晔一哂,放下英文报纸,从容的起身走向起居室门口。
他的助理等在那里,看见他出来,才扬了扬手里的电话分机:
“端王殿下,东宫来电。”
4秋声
“没错,我就是出来散心的。”
沈斯晔站在露营地中间,面对着表情抽搐的罗杰,坦然地说。
榉木燃烧起来有特有的清香,枝叶在火中哔啵作响,便携煤气炉上烤的三明治也熟了,抹的是暑假从国内带来的牛肉辣酱。扑鼻香气在深夜的森林公园里溢开,连助理罗杰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十月正是英格兰最美的时光,树木披上了美丽的秋装,公园里挤满了兴冲冲的露营者。在他的帐篷十步外就有一家人,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和一条叫“莎丽”的一岁小狗。这时是深夜,人们都已睡下,那条哈士奇却闻到了香气,颠颠跑过来滴着口水直摇尾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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