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斯晔莞尔,拿了片还没抹辣椒酱的火腿片抛到空中。莎丽一个纵跃,准确的衔住了肉,乐的呜呜直叫。吃完了,又在他脚边趴下。
一宵好梦后早早睡醒,早到连森林都没有醒来。
云雀在绝高天际展示着柔美歌喉,歌声骤雨似的漫天落下。天色浅蓝明净,风里弥漫着破晓时分的凉爽和初开野花的芬芳,让人感到一种甜美的倦意。莎丽看见他醒了,高兴地叫了一声,扑过来把前爪搭在他腰上,伸出舌头想来舔他的面颊。
沈斯晔不由哑然失笑,甩了甩头上的水珠,便牵着莎丽悄悄溜了开去。
等到助理罗杰醒来发现找不到他而抓狂时,沈斯晔刚好牵着狗转完一圈回来。他泰然的对罗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昨夜的篝火灰烬旁边,抛一个飞盘逗着莎丽飞扑去接,一人一狗都乐不可支。罗杰本来预备了一肚子的说教之词,这时反倒一句都说不出来,郁闷了半日才道:“殿下,您以后能不能别不通知我们就擅自离开”
“我见你那时还睡的很香,所以才没叫你呀”沈斯晔愉快地回过头笑眯眯,“扰人清梦,多不道德再说我只是出去走一走,我觉得没必要叫你才没叫的。”
莎丽犬坐于前:“汪”
罗杰一阵哑然。
沈斯晔前天忽然说要出来露营,并且早就准备好了一应用具,连反射望远镜都打包带上了,显然是早有预谋,并且毋庸质疑的几乎立刻就上了车,他和安全组的同事们只好跟上。那一番话好像很有道理,但问题在于自己的工作就是随时跟着他,像刚才这样,已经是严重失职了。森林里什么没有这附近只有松鼠,可万一这要是碰上了蛇呢
罗杰想到那种粘腻腻冰冰凉的软体动物,连脖子根的汗毛都立了起来。他不畏惧一切猛兽,却对那种嘶嘶吐信的动物有种发乎内心的排斥。
“蛇”沈斯晔诧异道,“蛇有什么好怕”
罗杰这才意识到他把心声说出了口。
那边端王殿下犹在如数家珍:“我外公以前得了风湿,每天都要喝蛇炮制的药酒,库房里全都是大玻璃罐,里面都泡着一条一条没剥皮的蛇,盘成一团死不瞑目”
罗杰扑到地上吐了。
沈斯晔眼睛一转,关切的跟过来为他拍背顺气。罗杰灌下一杯浓茶才觉得胃里好受了些。转过头,端王正面对着朝阳,冲自己微微一笑。金色的晨曦洒在林间,把一切都镀上了淡淡霞光。碧绿的树枝在周身交错,有褐色松鼠轻捷的跳跃其上。沈斯晔迎风立于林中,目光清澈安然的好像他是这片自然之王。
罗杰于是为自己刚才的怀疑而惭愧。这样的人,怎么会故意捉弄他一定是无心的,他讨论蛇时那么自在,根本就不是怕蛇的样子。很久之后罗杰才知道自己当年的谬误有多大。
而他的年轻雇主,也绝不是个简单的人。孩童般的好奇心与成年人的明哲保身并行不悖,追求意志自由与极端维护秩序存于一身。有时冷静理性到近乎冷漠,有时却又显露出脉脉的温情。他为人真诚坦然,然而罗杰从未见他真正对谁敞开心扉。温文、克制,一成不变的从容微笑,似乎是他最好的面具。
罗杰有时想,这种面具要是与他的处境无关才是有鬼。
身为皇帝与第二任妻子的长子,沈斯晔上面还有一个年长八岁的哥哥受封皇储。而他父母的政治婚姻早已近乎破裂,能勉强维系多年的分居已是不易。因此他并不受父亲的喜爱,尽管背后有势力强大的外家,但沈斯晔本人几乎没有继承皇位的可能。这一点从他出国读书、而非如其他皇室成员一样就读历史悠久的燕京大学,也隐约可见端倪。
望着身边岩缝里艰难求生的一束盎然绿草,罗杰怜悯地无声一叹。
上午沈斯晔想去划船,罗杰和安全组的人没的说自然得跟上,只留了一个人看家;隔壁帐篷的一对双胞胎这两天和沈斯晔迅速混熟,也嚷着要去。他们父母对这个剑桥的年轻人充满不知从何而来的信心,连嘱咐都没有就把孩子放走了。
沈斯晔一时心血来潮,去牵了租来的棕色马过来骑上,双胞胎一前一后紧紧抓着他的袖子,跟着马儿轻轻跃动的脚步咯咯大笑,让挽着缰绳的人清峻眉宇间也柔和了不少。
林中的湖泊并不远。流水映照着静谧的天空,清风淡淡拂过面颊,阳光暖洋洋的引人困倦。罗杰倚着一段木头坐着,鸟儿清脆的啁啾逐渐在耳边飘忽,忽而很近,忽而又很远
就在他即将会见周公时,小男孩忽然欢喜的大叫起来:“鱼鱼”
罗杰一个激灵醒过来。沈斯晔正在收杆,一条肥硕的大鱼扑腾着挣扎,溅的他身上都是水花。双胞胎中的妹妹想去抓大鱼,险些一跤栽进水里,小男孩也不顾的鱼了,一把抓住自己妹妹,结果用力过大,两个孩子都在水边青苔上摔了个屁股墩。
“哎哟”罗杰连忙去扶起他们。两个孩子倒没哭,小女孩只是抿了抿嘴,伸出小手帮哥哥抹去裤子上的青苔印。沈斯晔望之一笑,拆了鱼钩把鱼放进水桶。小男孩回到他身边坐着,他在小家伙肩上拍了拍,认真而悄声的说了句话。罗杰只能看见小家伙红着脸挺了挺胸,脸上的雀斑印更明显了。
午后,剖鱼的任务就交给了安全组,罗杰则被派去研究烤鱼技术。
金色的阳光暖如醇酒,从山毛榉和菩提树的枝叶缝隙里漏下来,树叶的颜色越发浓绿深沉,馥郁芬芳的草木气息令人格外心旷神怡。一个完美的秋天下午就如同一个完美的爱人,让人只想依偎在它怀抱之中薰然欲醉。但沈斯晔却只能拿出笔记本电脑,倚在帐篷前开始工作。他出来露营是忙中偷闲,两篇论文的的最后交稿日已经迫在眉睫,而这里比他在剑桥的宿舍要舒适的多,没理由不干活。直到翻到文档最后一页,才释然的吁了口气。
“头通鼓,战饭造,二通鼓,紧战袍,三通鼓,刀出鞘,四通鼓,把兵交。进退俱都听令号,违令项上吃一刀”
刚想伸个懒腰,铃声被他设成定军山的手机却响了。
手机号码只有几个至亲知道,外人自然会先联系助理。沈斯晔皱起眉,有些被打扰的不悦;想到这一点,还是飞快的掏出手机。虽然来电的人地位高贵,但他并没有客套的打算。横竖他又不是宰予,既不昼寝,自然也不会心虚。
把手机夹在肩膀上,沈斯晔歪着头,继续飞速操作膝盖上的笔记本,与此同时颇为于礼不合地懒洋洋随口答话,全没有应该有的恭敬谨慎。这一幕若是给媒体看到,大概又会议论什么“不友不恭”;不过横竖他无需介意,而电话那边的人显然也不在意这些繁文缛节。
“不可能”
平稳的声调骤然拔高,震得打盹的莎丽都汪汪叫起来。罗杰和安全组立刻紧张的看着他,却只看见端王紧皱着眉头。“父亲会怎么说,你想过没有”
他越听电话,表情越是惊讶严峻。后来索性甩了笔记本,站起来走来走去的与人争论。
“你不想想这可能么以苏家的家世能由得你这样何况你那个谁还是忻都”沈斯晔的声音顿了顿,似是在努力克制情绪,言语间比一月的溪水还要冷。“现在到你结婚只有三个月了,多少人都在盯着你们,舆论会怎么评论你贸然退婚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可你有没有想过后果”
“苏家又不是我家而且你让我用什么名义去劝”
“我没有脾气不好”
他蓦地抬高了声音,几只松鼠吱吱叫着逃开。树叶一阵簌簌乱动。罗杰与安全组面面相觑。沈斯晔深深喘了口气,一言不发地挂了电话,眉头紧锁心不守舍的走回来,途中险些被横生的灌木树根绊倒。咬着牙沉默良久,他忽然笑了,那个笑容锋利如刀,看的助理一阵心惊。
“我去骑马走一走。你们不必跟着。”
未及反应,沈斯晔已经解开系在树上的缰绳,踩着马镫翻身上马。急雨般的马蹄声远去在林间,罗杰只觉得眼前一花,他已消失的影子都不见。
端王高中毕业后曾在陆军服役一年半,这个罗杰是知道的,但没想到他的骑术娴熟至此。这也是两年多里罗杰第一次见他气急失态。他咽了口唾沫,开始拨打沈斯晔的手机。
自然是没人接听。安全组的几位着急起来,罗杰读过几本初级心理学,知道这时不宜火上浇油;虽然沈斯晔有时候有些任性,但这一年多足以让罗杰大致有信心。他拔脚奔回帐篷,飞快的开启了便携定位系统,运指如飞的输入自己的专属密码。
系统开启。罗杰紧张的盯着屏幕。但屏幕上却很快闪现出“对不起,您的定位对方关闭了定位仪”他原本寄希望于是卫星信号不好,徒劳的重试两次后才意识到,这台机器是军方研制的,怎么可能有信号不好的纰漏。安全组没有罗杰那么多的顾虑,当即准备四散前往寻找,要不是罗杰死命拦着,说不定他们连报警的事都干得出来。
罗杰苦笑。安全组只需要负责端王的安全,但他的任务还包括维护沈斯晔的公众形象。这种近于负气出走的行为,一旦被媒体发掘,以帝国国内对皇室成员不遗余力的八卦热情,不闹的满城风雨,他就穿上超人服去长安宫门前倒立何况偌大一个森林公园,又去哪里大海捞针的找去
还好如他所想,不到二十分钟,离家出走的人自动回来了。
沈斯晔高高坐在马背上,一双眼睛已恢复了看不透的清深,脸上亦无多余表情。但他承认错误还是很诚恳的,说当时一时冲动之下就把腕表内置定位器拆了,以后绝对不会再这么任性,请他谅解。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半低着头,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霾。
事态未明,罗杰只能谨慎的保持着沉默,直觉却敏锐地感觉到,恐怕有什么事情不好了。
罗杰和安全组忙着收拾行李。隔壁的夫妇带着孩子去林中商店购物,沈斯晔靠着树干发呆,只有莎丽恋恋不舍的咬着他的裤脚,湿润的眼里充满悲伤。她用前爪抱住沈斯晔的腿,鼻子蹭着他的手,呜呜哀鸣。
“伐木丁丁,鸟鸣嘤嘤。出自幽谷,迁于乔木。嘤其鸣矣,求其友声。相彼鸟矣,犹求友声。矧伊人矣,不求友生”
沈斯晔低下头,摸了摸莎丽的脑袋。凉风拂过林间,他站在异国的土地上,心绪复杂。
不知道丧钟会为谁而鸣
5非战之罪也
开学前两天,锦书正在公寓收拾以前的课本和笔记,导师忽然打了电话过来,兴冲冲的嚷:“快快到我办公室有礼物”
锦书大乐。她飞速赶过去,几位同门师兄弟都已经到了。锦书笑着与他们打招呼,转过身偷偷问外号是“粉嫩”的师兄:“是什么”
粉嫩师兄也偷偷回答:“你以为以老头的品味还能有什么”
她的伟大导师埃德加约瑟夫教授整个八月都在南美一家研究所交流。老头一回来就兴冲冲召唤起自家几个研究生,献宝一样分发巴西的咖啡豆。几个学生先后告辞,教授却神秘的把锦书叫住。等到房间里只剩他们师生两个,老头才笑眯眯地说:“劳拉,多谢你的薄荷油我才没有被蚊子叮死喏,这里有一个特别的小礼物”
“我看您脸上还是有很多斑点,而且准确地说那叫风油精。”锦书耸耸肩,笑着道谢然后接过来拆包装。“可惜您不是二月去,不然还有桑巴舞可以看咦”
她手里是一个小小的木盒。打开盒盖,赫然是一支镶嵌孔雀蓝锆石的金色吸管。
“这是喝马黛茶的吸管,我记得你们国家好像以青色和金色为标志,所以就买下了它。”教授得意洋洋,自吹自擂。“有个小贩以为我是观光客,竟然出价50美金,而我是以5美金的价格买下的最后那个小贩被我讨价还价的都快哭了”
“”锦书抚额,好一阵无力。“谢谢您。不过那是我们皇室的标志,您大概记错了”
教授皱起眉头,一副不以为然的表情。“别管什么皇室不皇室,都二十一世纪了,他们又不能把颜色注册专利,话说回来,如果他们要这样做,那一定是一群笨猪。”
教授对帝国皇室好像总有偏见,以前她就发现了。她固然爱国,但立宪制下的皇室只是存在于报纸上的人,锦书也懒得为他们辩驳,转而问教授交流效果如何。
“还不错不过劳拉你能不能去煮一壶咖啡”
老先生眨着眼充满期待的看着她,锦书只好恪尽学生之职,认命的起身干活。老头乐的享受有事弟子服其劳,一边看锦书忙,一边跟她瞎扯闲聊,炫耀他曾经一顿吃了十几盘烤肉。
等锦书端着咖啡壶过来,老头从抽屉底层掏出两个杯子,翕动着鼻翼希冀道:“啊多么芬芳一杯南国的温暖,充满了鲜红的灵感之泉”
锦书淡定把杯子递给教授:“您可千万别去林间隐没,那里蚊子最多。”
老头大笑不已。锦书当仁不让的给自己也斟满一杯,夹了方糖丢进杯子。教授喝了口咖啡,悠然问她:“你明年暑假开始实习,现在是否可以确定了”
锦书正注目观察着迅速融化的方糖,随口回答:“是的,不过都有哪些地方接受我们”
教授于是放下咖啡杯,伸长胳膊找了个夹子,低头一页页翻开。“荷兰马斯特里赫特大学、澳洲国立大学、中国燕京大学。当然,还有我们自己的实验室。我并不建议你留下,每所学校都会为你们提供来回机票,多么划算而且按照你以往高的惊人的gpa,也很容易申请到那边的奖学金。”
锦书眼睛明显的闪亮起来
老头大马金刀的把腿架到桌子上,洋洋自得:“怎么样这可是我们当年扯皮好久才达成的协议用你们的谚语怎么说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老师您是我们的英雄”锦书奉承他,似乎看到美好的实习生活在朝自己挥小手,一时心旌飘摇。“哪里都很好,有点无法选择我能不能再想想”
“当然可以,鉴于在美国是我负责本项实习,你们可以推迟到明年五月之前再告诉我决定,”教授十分宽容,他很乐意为学生提供这种方便,“如果你选择去中国,最终的实习地点会安排在忻禞城。br >
“不是在燕京”锦书脸上露出一点意外之色。她喜欢那座城市。
教授摇摇头,解释道:“忻都地处亚热带,旱季雨季分明,你们是去做当地流行病例研究,那里取样最为得天独厚。而且研究中心的设备都是与燕京大学联网,分析数据也非常便利。”
锦书心里果然一动,抬头看着教授,欲言又止。
“但你也要知道,那里条件不太好。”教授似乎想起了什么,神情里有一瞬间的惘然。他随即恢复了平静,注视着眼前的学生,语气温缓。“与燕京或者悉尼相比,榄城可不是一个现代化的城市。我读博士的时候就曾在榄城实习半年,四十年过去了,那里似乎没有什么明显的发展。”
“劳拉,你的国家光荣而伟大,但在统治殖民地上,做的似乎不怎么好。”
锦书小声嘀咕:“那里名义上是海外行省”
教授善意的笑笑,合上夹子。“我们不讨论政治。我只是想告诉你,假如你选择去忻都,就要做好防护工作。这个临行之前我们都会再有培训,到时候我会通知你们。在你的前几届有一位硕士生也选择去榄城实习,但他在那里感染了疟疾,差点没能回来。”
一边思考着实习地点,她在这里度过的第七个中秋夜到来了。
整个中秋一天,锦书都泡在实验室与猪大流感病毒顽强奋战。她本硕博都在这里读下来,因此节约了一些时间,不出意外,后年夏天就能答辩拿到学位。这样想一想,也能鼓舞一点士气。对于锦书而言,就是忍受恶心的微波食物,下午还能神采奕奕的进实验室。
她从出生就跟着父母驻外,只有十三岁时在国内短暂的上了几个月初中。但何夫人厨艺颇佳,总能利用各种食材做出正宗的中餐。何大使驻跸奥地利期间,他夫人还在官邸后花园里种了蔬菜,锦书甚至记得那一段早餐总能吃上荠菜肉馄饨。对比现在,真是让人满怀心酸
她和室友玛丽庆祝中秋的方式是到一家中餐馆吃饭。锦书充满希望的前来一试,结果翻开菜单就失望了,无精打采的点了一道炒面。玛丽倒是乐滋滋的点了一份甜酸鸡套餐。
看到锦书一脸绝望地翻搅着面条,玛丽善意建议:“想想非洲难民”
于是锦书木然地吞咽着炒面,心里泪流满面地想着回国。
回程路上,玛丽开着车,锦书坐在副驾驶上喝可乐。夜风微凉,手机在这时滴滴响了。锦书腾出一只手掏出手机,看了眼来电显示,颇有些意外:
“爸爸”
父亲说给她带了今年的新桂花,嘱咐她过几天给外祖母写封信。言简意赅地指示完毕,何大使似乎很忙,连锦书的学习近况都没问就挂了电话。
锦书的外祖母家姓吴,世居西湖之畔,年年都给海外的女儿女婿寄来桂花杭白菊新鲜龙井之类的土产。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锦书至今没去过杭州,但心向往之已久。
何夫人是她外祖母唯一的女儿,锦书还有两位舅舅,都陪着老太太住在余杭。她的几位表姊妹接受的都是传统的中式教育,养的温蕴秀雅。吴家原本就是有名的书香世家,小姐们都是一时闺秀,几百年只出了何夫人吴霜这个异类。
当年吴霜坚决不肯就读私立女子学校,本科在燕京大学学英语,毕业后考进了外交部翻译局。她与当时年轻的参赞何麓衡在那里相识,几乎以闪电速度便把自己嫁了出去。何家人多半在海外发展,用吴家的话说,就是“根基太浅”,本来是不赞同的,但也奈何她不得。吴霜生性爽朗豁达,与沉稳的何麓衡相得益彰,婚后她随丈夫驻外,几十年来婚姻美满儿女双全,吴家也就放下了心。
但这么一倒腾的后果就是,本来在吴霜身上就不多的书香风流,到了锦书更是所剩无几。
她的表姊妹们学的是古琴,锦书学的是钢琴;表姊妹们几岁就能熟读唐诗宋词,锦书小时候的课本里是十四行诗;表姊妹们在桂花树下品狮峰龙井,锦书用实验室的液氮冷冻香蕉;表姊妹们出口成章文采风流,锦书拿刀切人毫不手软
扯远了。
老太太不愿坐飞机,锦书因此从没见过外祖母,何夫人前些年回去过几次,却是孤身一人,丈夫儿女都没随行,且回来后总会低落几日。吴夫人虽然对锦书的专业颇有微词“劳力者治于人”,她一直这么认为,但对唯一的外孙女仍然十分疼爱,年年都寄裁好的丝绸衣裳过来。
所以晴朗的周末下午,锦书独自开车去了波士顿总领事馆。何大使来出席一个国内企业的并购仪式,锦书从不喜欢张扬,她父亲亦不会因私废公,便让女儿自己来取。
才拐进总领事馆所在的街区路口,锦书不由得一怔,下意识踩住刹车。
围绕着领事馆浅灰色的办公楼,照她粗略目测,大概有几百人坐在门前的草坪上。
服装是统一的绿色,人群举着电子扩音器高喊口号,各色标语旗帜挑的老高。黄色警戒线外是本地负责维护治安的警察,抗议者与警察彼此相安无事。横竖只要不违反本地治安法规,警察们就不会主动制止。敌意的目光向她投射而来,锦书在发呆的一瞬间,挡风玻璃上已经被泼了两勺子酱汤。
锦书张口结舌了几秒,当机立断开始倒车。
好在退路仍在。领事馆的侧门掩映在一片幽静的林荫里,安静到只有北飞的候鸟啁啾。但因为局势紧张,锦书等待了一刻钟才被允许入内。外交官们对这种阵仗见多不怪,工作的依旧井井有条。她确认了父亲在五楼会议室,便按图索骥的找了过去。推开门,何大使正负手站在会议室窗前,若有所思的俯视着窗外。锦书轻声喊:“爸爸”
何大使招手让她过去。锦书走到父亲身边,也看向楼下。从这个角度能俯瞰全局,她这才得以看清横幅上写的英文大写粗体字样“殖民者去死”“还我主权”
她有点无可奈何的吸了口凉气,顿时明白了状况。
帝国二百年前征服了忻都,于首府榄城设立总督府,派驻高级官员,并有军队护航。忻都地理位置重要、自然资源丰富,帝国为了保住这块肥肉下了不少力气,殖民地自二战以来亦从未放弃过独立的努力。“亚穆纳河之子”作为独立运动的领导者,发动几场游行已经是家常便饭,去年他们甚至在忻都西北山区建立了根据地,成立了武装。诸如聚集在帝国驻海外使馆门前,更是常见到每到换季就会发生一次。除了别有用心的国外媒体还会报道,如今早已引不起公众的注意。
锦书对政治的了解不比她对国学的了解更多,但从小见这种架势见得不少,这时也看出一点不同来这次人数比以往几乎多了一倍。声势壮大的抗议者胆气颇壮,一遍遍的高喊着口号,群情激奋。这附近又无民居,不会有人投诉扰民,是以人群有恃无恐。尽管隔着两层玻璃,仍然阻止不了袭人声浪。
“这次人多,是因为明年初就有首相大选。”父亲看出女儿的疑惑,耐心的解释道。“要占据话语权,最好的办法就是压住别人的声音。”锦书点点头。这个她还能理解,但理解不代表有兴趣。“桂花您带来了吧”
当父亲的只好叹了口气。楼下的抗议者们仍未离去,好像还有愈演愈烈的趋势。何大使见惯了大风大浪,平静的胜似闲庭信步,但锦书定力还不够,思绪几次三番都被口号搅乱了。
她自然是爱国的,但作为一个准医学工作者,即使是出于人道主义,锦书对殖民地还是十分同情。因为卫生条件和防护措施不够,一些本来能避免的传染病年年爆发;那里初生婴儿的死亡率也高到了离谱的程度,锦书记得第一次看到那个数据时,她还怀疑小数点是不是点错了位置所以她对这些只知道喊口号的人有着几乎本能的反感在她看来,与其浪费金钱时间在这里折腾,不如把钱花在为孩子接种疫苗上。
她曾向父亲表达过这种困惑,父亲沉默良久,才淡淡的说“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简单”。他这样说就代表着他不想深谈。锦书索性也放弃了追问。父女俩一时都没有说话,静静地俯视着窗下的众生相。
“爸爸什么时候回国”
何大使沉吟片刻,方缓缓道:“小锦,爸爸也不瞒你了。我回国就准备递交辞呈。”
锦书一时愕然“为什么”
大使阁下莞尔一笑,反问她:“你想不想爸爸将来担任外交大臣”
偏着头思索片刻,锦书摇摇头道:“不还是算了。”言罢似有所悟。
“真乖。”何大使轻轻一合掌,语带欣慰。“我不想回国参加这次大选组阁,刚好心脏不好,而且儿子又快结婚了,我正该去含饴弄孙,可不想再掺和进去。”他叹息,但脸上并不见忧色,反倒有种即将如释重负的坦然平静。“行已有耻,使于四方而不辱君命,扪心自问,这时候辞职也算问心无愧了。记得不要对别人讲。”
锦书了然的点头,又小声问:“妈妈呢”
“你妈很支持。”何大使笑笑,“她早就劝过我,是我没下定决心。”
锦书轻轻舒了口气。她原本担心父亲是被迫去职,但幸而看起来并非如此。
“不过,”父亲抬一抬眼镜,看向女儿的目光慈爱里混杂着歉疚。“以后就只留你一个人在这里了,爸爸妈妈都很担心你”锦书少不得安慰父亲一番。她哥哥独自在德国读了近十年书都熬过来了,而且混得很好,连媳妇都骗到了手;何况这几年她早就习惯了独立生活,除了偶尔被研究任务和paper逼得想死,日子过得颇为自在,哪有她爸想的那么惨
就像母亲曾经说的,她爸爸就爱操心,对于儿女的事情,简直恨不得考虑的万无一失。早早辞职,省下点心力,对他的健康必定大有好处。锦书这样想着,心情也轻松起来。每逢节日都是使馆最忙的时候,她的记忆里,父亲从没与家人一起度过一个完整的新年。母亲为此不知私下抱怨了多少次,以后一家人团圆
“砰”
就在她冥想的时分,窗玻璃忽然被猛然击中。锦书未及反应,已经被父亲一把拖开,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粉碎的番茄,鲜红汁液淋淋漓漓,粘在窗面上流淌成河。锦书不由由衷的惊叹道:“哎呀呀”
何大使原本以为是什么暴力袭击,这时也不禁苦笑,叹气说又得给保洁人员增加麻烦。能把番茄砸中五楼玻璃,这人臂力可委实不简单,为什么不去参加奥运会
锦书额角滴下一滴冷汗,嘀咕道:“干嘛不扔鸡蛋呢蛋清干了还能补玻璃”
父亲睨了她一眼:“怎么,你想做番茄蛋汤”
她有时真心觉得,自己性格中某些恶趣味是遗传自父亲。
等到锦书参加的校际艺术社团开始一年一度的招新,她也是多年资深会员了,就过去帮着捧场。医学院不在主校区,而本校与mit和威尔斯利学院向来关系友好,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虽然按锦书的看法,两校男生多半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人气就是这样高上去的啊。
东方人总是比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年轻。锦书只是随便的穿了条牛仔裤过去,好几次被误以为是新生而搭讪。等她笑眯眯地往副社长席上一坐,当即碎了一地的玻璃心。
“欢迎加入我们。”锦书第不知多少次微笑着把一本材料递给眼前的新生,想想又补了一句,“明年春天请注意花粉过敏。”
“好的,谢谢你。”
对面十六七岁的女孩子说的却是一口纯正的国语,声音既柔且清,一字字如有珠玉声。锦书这半年几乎没在学校说过汉语,不由有些讶异的抬头。那个女孩儿大概以为她听不懂,连忙用英语道歉。女孩子长的极可爱,五官精致到臻于完美,看的锦书暗暗赞叹。但最引人注意的,还是那一双慧黠灵动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眸中若有水光流转,隐隐透出三分熟悉。
世界真是小。
“真巧,”她也改用久违的汉语,笑眯眯地看着眼前白衣的小女孩。“我见过你哦。”
女孩子轻轻“啊”了一声,圆眼睛里露出既困惑又措手不及的神情,看的锦书不好意思再开玩笑,当下解释清楚。少女轻轻舒了口气,眼珠儿一转陡然明亮:“就是你把泥人卖给我哥哥的”
锦书说:“对,当时是我看店。”想了想又补了句:“对成品还满意么”
小女孩满足的吁口气,使劲点头。锦书很满意,这大概算是为朋友的小店拉到了一个潜在回头客吧她低头看看女孩子填写的申请表。姓名一栏上,用流畅清隽的花体字写着“anne shen”。
“anne”锦书念了出来。很普通的英文名字,倒是挺符合主人的甜美气质。“你汉语名字呢”
女孩子有些烦恼的歪了歪头。
“我叫斯允。”
6结束与开始
十六岁的承华公主,谢皇后的小女儿,端王的妹妹,在国外上学。
这就是皇室对外公开的关于嘉音的所有资料,未成年的孩子并不需要对家庭承担什么责任,相反,他们被严密的保护起来,保证不受到不希望的打扰。通常情况下,安全都被放在第一位,然后照顾的才是皇室成员的情感需求;于是嘉音没有朋友。
小时候还不觉得,总有几个同龄的玩伴;但如今,她只能与几个室友用英语聊天。甚至连中秋,她也是第一次一个人度过的。哥哥似乎很忙,而且心情也不怎么好;嘉音不敢使劲打扰他,可是真的是寂寞啊
第无数次从窗边走回来,嘉音终于懊恼地捡起了书本。是诗人华兹华斯的诗集。她选修了英国文学课程,磨蹭到现在也没读完。随手翻开,就是这样一句“我曾在陌生人中间做客,在那遥远的海外;英格兰那时我才懂得,我对你多么挚爱。”
托着腮深深叹了口气,嘉音终于把书本放下,决定出去走一走。
可是在这种国际都市里,想找到个安静的地方也不容易。不像长安宫,几乎时时处处都安静的只有鸟鸣声。月色倒是很好,下弦月高高挂在天边,像一抹闪亮的微笑。
想了想,嘉音还是给哥哥打了个电话。
“嘉嘉”接通的时候,沈斯晔听起来有点疲惫。“什么事”
“不没什么。”嘉音怔了怔。“哥哥,你最近很忙么”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下。随即她哥哥苦笑道:“是啊。”他并不肯多透露自己在忙什么,只嘱咐她要注意身体、千万别生病云云。嘉音的身体一直不怎么好,换季时的确容易感冒。她挂了电话才觉得有点冷,吸了吸鼻子,对助理说:“我想去海边。”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嘉音无聊地坐在沙滩上,手指深深埋在沙子里,歪着头看天空。深蓝色的夜空深深浅浅,时有轻絮般的云彩遮月。低沉悦耳的潮水声里夹杂着欢歌笑语,每个人似乎都有伴。一个金发女郎牵着条哈士奇在她面前停下,嘉音羡慕地看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走上去,用英语问:“可以让我和它玩一会么”
“当然。”美貌的女郎一怔,随即友善地笑了,把狗绳递给她。“它叫猫。”
嘉音简直要怀疑自己的耳朵“猫、猫”
不待女郎回答,大狗已经兴奋的汪呜一声,前爪着地坐下了。嘉音先是觉得哭笑不得,随即就乐不可支地与“猫”玩在了一起,连又有人走了过来都没注意,直到听到一声含笑的“斯允”。她转过身,正对上了那双柔和而秀丽的眼睛。
“来这里玩在学校习惯吧之前我去参加了社团的活动,怎么没看见你”何锦书颇为热情,但她的热情并不会让嘉音觉得不舒服。然后又嘱咐了她一些留学注意事项,耐心又温和的态度倒让嘉音颇为心折。锦书微微喘了口气,笑着拍了拍金发女郎的肩。
“啊,这是我的室友玛丽。以及,这是我们房东的狗猫。”
猫嗷呜叫了一声。嘉音扑哧笑了。玛丽又气又笑的接过狗绳:“你们聊,我带它走一走。”
“沈斯允,这个名字不像女孩的名字啊。”
锦书沉吟着,笑看不安的女孩子一眼:“像是个小男生哦。对了,你哥哥叫什么”
嘉音呆了呆。“你不认识他”她哥哥已经成年,照片在网上一搜一堆。得到了何锦书略带茫然的确认,嘉音放松地轻轻吐了口气。恶作剧的心理忽然冒起来,她歪着头,天真无邪地笑了:“我哥哥啊,叫沈思思。”
何锦书终于轻轻叹了口气,微微垂下睫毛,看着被万古海潮冲刷过的沙滩。
“我昨天才把父母送回国,所以来散散心。”
这个周末,连任两任的帝国驻美大使何麓衡任满归国。大使馆为他举办了声势颇大的欢送晚宴。何麓衡驻美十年,于政商文化界交游不浅,尽管锦书当时忙着实验没有参加,但事后和母亲电话联系的时候,也能想象得出那种盛况。他准备辞职一事并不为外人所知,别人多半以为他这一回国就要参加工党组阁,不久或能成为帝国新一任外交大臣,是以言语之间多有趋奉之意。若是知道他马上要去辞职,不知又会做何感想
以后就是自己一个人了。
锦书发怔的当儿,嘉音瞄了她一眼。锦书微微蹙着眉头,她的皮肤偏白而血气不足,在月色下这个缺点被弥补了。她并非娇艳绝色的丽人,容貌和气质却浑然天成,就算在不笑时嘴角也总是微微弯起,柔和清雅如一抹流水明月光,教人望之便心生亲近之意。
嘉音怔了片刻,悄悄转回眼来。
那天她缺席社团活动,其实是为了参加一位堂姐的婚礼;贵夫人们认为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在宴席上总是旁敲侧击地问起她三哥的私事诸如有没有心仪对象之类,直问得嘉音烦不胜烦,借口胃疼提前离席了事。从嘉音读中学开始,帮哥哥收到的粉红小纸条情书就足足装了一麻袋。那些情书她多半偷偷看过,无非是表达一心仰慕的少女情怀,还不招人讨厌;现在可好,人家想的都是送上门来结婚了
为她挡风遮雨的三哥,在她面前多半时间既强大又冷静。但每当他流露出些微的倦意与孤独、不过须臾便恢复温文平和,她看在眼里,都会难过好久。某种层面上,哥哥更像是妹妹的精神旗帜。他能做到的,她便坚信自己也能做到;倘若连沈斯晔都被迫接受政治联姻
嘉音打了个寒噤。再看身边从容安然的医学院研究生何锦书时,心思就有了些变化。有个之前都不曾想到的念头慢慢萌生,其可能性也被她一厢情愿地放大。
小公主托着腮,望着开始涨潮的海上生明月,无声的许了个愿望。
然而一件突如其来的爆炸性新闻,却无情地打碎了嘉音试图撮合哥哥和何锦书的念头,并将该计划近乎无限后延。那之前,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混乱局面会降临的如此突然。
长达三个月的乱局,吊足了帝国人民八卦胃口的皇储悔婚事件,肇始于沈斯晔在露营地接到的那个电话。而把皇室打得措手不及的名誉危机,则到了几乎半个月之后才灾难性的急转直下。这期间的热闹,足以拍一出混杂了忠诚与背叛、责任与逃避的伦理剧,和大洒狗血赚小女生们眼泪的悲情青春偶像剧,以及大宅门恩怨的豪门相争剧,甚至还是半部商战片。不幸的是这不是电视剧,而是实实在在的现实。身在其中的当事人们,可半点都笑不起来。
这件事开启了长达半年的乱局,江湖称“照片门”;也正是此事,彻底打乱了帝国皇位继承顺位的微妙平衡,成为未来皇位继承法改革的第一块砖石。
其实事后嘉音想了想,还是有不少蛛丝马迹可寻。比如给母亲打电话时,她的欲言又止;给未来大嫂苏娴预祝新婚,苏娴那声隐隐的叹息;大哥那次不着痕迹的转换话题;沈斯晔没时间给她回复邮件
但一切事实灾难性的彻底揭开、不可挽回,是十月下旬的那个下午。
嘉音那天有一节艺术类选修课。她曾是中学乐团的小提琴首席,对音乐天生有一份灵气。选课对所有学生开放,课上有几张东方面孔,嘉音不认识他们,也无心去结交;虽然隐约感觉到了来自某个女生的敌意,也只当作不知道。
课后有人打开了壁挂电视。嘉音揉着有些酸痛的肩膀,无聊的扫了一眼电视,全身的血液瞬间如坠冰窟般凝结。
她的长兄,已经订婚的长兄,即将在明年开春与苏家小姐喜结连理的皇储,臂弯里亲热的挽着一个妙龄女子,喁喁低语情投意合,两个人含情脉脉的对视,但那个女人却不是他的未婚妻b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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