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殷庭入狱后, 闻讯赶到御书房的三皇子夙丹宸与皇贵妃司马梨在第一时间出面求情。
炀帝似乎铁了心要杀殷庭,更杀jī儆猴般对这出面求情的二人施以严惩。
一个被罚了三天三夜的跪罚,至今跪在御书房前的杨柳树下。
一个被禁足十日, 罚俸三月。
众大臣人人自危, 噤若寒蝉,再不敢在盛怒的帝王面前谏一言一语。
时月, 炀帝下令,大将军殷庭不日问斩。
距问斩之期的前一日, 殷庭在重狱中迎来了第一个探望他的人。
“阿宣, 你肯来送我, 我便是明日死了,也无怨无悔。”
此时的殷庭身穿囚服,手脚被镣铐束缚, 下颚多出一茬青色胡渣,模样颇有些狼狈。
但他的笑容,依旧爽朗恣意,仿佛这里不是吏部的重狱, 而是将军府里的散发梨花清香的梨苑,仿佛他还坐在苑中,同最好的兄弟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
罗明宣眸眼一黯, 沉默了半响,轻声道:“将军,龙袍之事……你当真不曾疑我?”
殷庭脸上的笑容僵住,看着对面容颜黯淡复杂的人, 轻轻叹了口气。
“我这几日在牢中,将那日情形细细一想,也便想明白了几分……阿宣,是你,对吗。”
罗明宣心里一痛,面上却努力装住一副冷漠的模样,面无表情地问:“将军,你可怪我。”
殷庭见他承认,心里反而松了口气,轻轻摇头,说:“阿宣,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
罗明宣黑亮的瞳仁缩了缩,难以置信地咬牙问:“我置你与死地,你当真不怪我?”
殷庭摇头。
“你不想知道我害你的缘故?”
咬牙切齿地说,chún瓣颤地厉害。
殷庭缓缓抬起头,注视他良久,目光却是一点一点变得温柔起来。
“阿宣,这十年来……我误你一腹才情,误你大好青春,实在欠你良多,无论你做什么,我都不会怪你。你想要我的命,我也心甘情愿送上。”
那目光温柔得仿佛能掐出水来,却又包含了太多复杂的含义。
愧疚、包容、悲伤……
独独没有怨恨。
……却比任何怨du的目光还要叫人心痛。
罗明宣脸色苍白,近乎狼狈地躲开视线。
“好啊,好啊。”
一连说完两个“好”后,心头气血翻滚剧烈,喉咙一甜,咳出一口鲜血。
殷庭见他这副模样,心中一叹,说:“阿宣,来陪我喝最后一杯酒吧。”
罗明宣点点头,用绢帕擦干chún边的鲜血,拿起酒壶倒酒,怎奈他的手实在颤抖地太厉害,一连试了几次,都没有成功倒满一杯酒,反而险些摔了酒壶,仿佛已经承受不起区区一壶酒的重量。
殷庭叹了口气,说完一句“我来吧”,从他手里拿过酒壶,为二人倒满了两杯清酒。
酒依旧是女儿红。
殷庭看着酒杯中满满当当的女儿红,不由自主的想起成亲那日,他与罗明宣同坐在梨苑中追忆螺子轩里初见时的情景,眸中一会儿光芒大盛一会儿黯淡无光,醒过神来,看着如今yin森cháo湿的重狱,心下当真不知作何滋味。
“将军,我敬你一杯。”
罗明宣端起酒。
殷庭收起杂思,脸上露出一如往昔般恣意的笑容,笑道:“阿宣敬的酒,我岂能不喝。”
没有丝毫犹豫的,接过罗明宣手中的酒,仰头一饮而尽。
全然忘记了,三日前这个人递来的女儿红,害得他落到如斯地步。
这一次,这一杯女儿红,又会如何?
喝完酒后,两个人一时无言,殷庭见罗明宣一副怏怏的样子,反倒做出一副轻松的模样,说了许多玩笑话,来哄他开心。
竟不知这两人,究竟哪一个才是明日要被问斩。
殷庭眉飞色舞地说。
罗明宣便在一旁静静地听。
不知不觉间,天色降下,大牢里的视线渐渐昏暗下来,牢外已经有牢头点了墙火。
昏暗的灯火在黑暗狭窄的通道中摇曳,狱外不时传来鸣冤呼喊声,更添了几分yin森诡异的气氛。
这时牢中走来一个身穿狱服的牢头,在牢门前冲罗明宣拱手说:“天色已经不早,还望大人早些离开。”
说完这一句话,转身离去。
罗明宣沉默地收起酒壶酒杯,看了殷庭半响,墨眸里划过一丝深漆的光,说:“将军,保重。”
提着竹篮,往外走去。
保重?
殷庭苦笑了笑,在罗明宣即将离开前,心里突然涌来一股莫名的慌乱。
“阿宣。”
罗明宣在牢门前顿住脚。
身后半响沉默。
罗明宣紧紧抿了抿chún,也不出言催促,只背对着他,静静等待,陷在yin影中的容颜分明是有几分期待。
殷庭一时头脑发昏叫住了人,眼下人就在眼前,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内心深处好像有很重要的话要说,话了嘴边,却又无从说起。
结结巴巴了许久后,只说:“……阿宣……往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
罗明宣背脊一僵,心里五味杂陈,说不清是欢喜还是失望,垂下眼睑默然片刻,轻说:“多谢将军。”
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殷庭望着空空的牢门,怔怔地靠在身后漆黑的墙上。
他要说的话,分明不是那一句。
脸上露出迷惘的神情。
不是那一句,又该是哪一句?
*
戌时初,浔阳城中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从御书房议完事出来的大臣由宫内的内侍撑伞,三三两两的散去。
经过御书房前的杨柳树旁时,遥望雨中挺直了背脊,一动不动跪着的蓝影,全都喟叹一声。
“三皇子当真是可怜,在这里跪了三天三夜,这膝盖怎么受得了。”
“可不是,听说圣上下令,不许内侍给他吃喝,三皇子硬是没吃没喝,在这里跪了三天。”
“说到底这三皇子也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陛下的心,未免也……”
说话的臣子顿时噎住,不敢再说下去。
帝王的宠爱,变幻莫测啊。
三日前,殷庭将军还是炀帝最宠爱的臣子,三日后,他便是大逆不道、犯上作乱的罪臣。
三皇子如今是陛下最宠爱的儿子……保不齐哪一日便步了殷庭将军的后尘。
几个臣子像是怕惹祸上身一般,缩了缩脖颈,再也不敢瞧那杨柳树下跪着的蓝影一眼,加快了脚步,匆匆离开。
“兰相,奴才为您撑伞。”
一名内侍撑开天青色的宫伞,对房檐下长身玉立的紫金官袍公子说道。
兰子卿收回目光,淡声道:“不必了。”
从内侍手里接过天青色宫伞,步入雨中。
细雨蒙蒙中,青伞紫衣,说不出的雅秀翩翩,只是那道修长的身影看上去似乎清瘦了几分。
夙丹宸正跪在杨柳树下,低着头拨弄柳叶。
他在这里跪了三天,膝盖实在疼得厉害,此刻冰冷的雨落在身上,浑身湿透滑腻,更是令他叫苦不迭。
头顶突然被一片yin影覆盖,再没有一滴雨落下。
抬头一瞧,看见一个清雅出尘的公子,手握宫伞,满眼心疼地瞧着自己。
“子卿……呜呜……”
夙丹宸三日未见兰子卿,如今一见到他,满腹委屈瞬间涌现出来,扑上去抱紧了他的大腿,将脸埋入紫金官袍中。
兰子卿见他这副可怜兮兮的模样,心疼不已,恨不得立刻将他拥入怀中。
但理智不允许他这样做。
这里是皇宫。
兰子卿用极大的意念方压下拥抱他的冲动,伸手温柔地抚上他的额发,柔声说:“殿下,我们回府。”
夙丹宸从紫金官袍中抬头,湿漉漉的桃花眼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噎声说:“可是父皇罚我在这里跪满三天三夜。”
兰子卿心里一恨,眸底闪过一抹yin鸷,等对上那双yòu鹿般晶亮无辜的桃花眼时,墨眸中眼波盈盈,万般柔情,哪里还有什么yin鸷。
心疼地看着自己脚边的人,柔声说:“陛下已经免了殿下的跪罚,殿下不必担忧。”
夙丹宸想了想,摇头说:“我不走,父皇一日不答应我的请求,我便一日不起来。”
“殷庭将军私穿龙袍一事,圣上龙颜大怒,绝不会轻易放过他,殿下就是跪死在这里,只怕也是于事无补。”看着脚边人越来越黯淡的面孔,心里一紧,半哄半求般说:“这件事情便jiāo给臣来办,殿下先随臣回府,可好?”
夙丹宸听他一句近乎婉求般的“可好”,心里颇不是滋味,咬了咬chún,说:“子卿,对不起,我害你担心了,我这就随你回府。”
说话间便要起身。
怎奈他跪的时间太长,膝盖已经僵硬麻木,刚一起身,膝盖间立刻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重心不稳,狼狈地摔了下去。
“殿下!”
兰子卿连忙接住人。
“子卿,我膝盖疼得厉害,走不了路。”
夙丹宸疼得咧嘴“嘶”了声。
兰子卿听到他疼得抽声,心里疼得有如刀割,揽上他的腰,将人往自己怀中搂了楼,肩膀承受他大半的重量,柔声说:“殿下,臣扶着你走。”
夙丹宸点点头。
两个人缓慢地离开杨柳树,往前走去。
兰子卿虽说才智无双,到底也是个文人,此刻他一手扶着夙丹宸,一手还要打伞为怀中的人遮风挡雨,实在有些吃力。
饶是如此,从雨中跑来的宫人诚惶诚恐地请兰相将殿下jiāo由他们时,兰子卿神色淡漠,淡然而又坚定的拒绝。
内侍望着雨中那一紫一蓝相拥着离去的背影,心里疑惑起来。
三皇子什么时候同兰相有了这样好的jiāo情。
等他二人好不容易来到宫门口,天色已经俱黑,黑夜中细雨如丝,烟雨蒙蒙。
马车载着二人,扬尘而去。
这时,一匹骏马疾步奔来,恰好与那辆马车擦肩而过,马上一身吏部官袍的人带着一张慌乱害怕的面容在宫门前下马。
*
马车到了相府后,兰子卿在府里小厮的帮助下,将夙丹宸送入自己的卧房,同时吩咐小厮将熬好的粥拿去厨房热一热,送到房间来。
夙丹宸躺好后,兰子卿立刻寻来一件干净柔软的衣服,伺候他换下身上已经湿透的衣袍。
换衣服前,兰子卿先替夙丹宸膝盖上的伤上yào。
那两片膝盖已经青紫不堪,破了皮往外渗透淅淅血丝,那青紫红皙的一片,在周围光滑洁白的皮肤中,显得格外骇人。
兰子卿瞧得眼眶一热,心疼的快要碎掉。
伸手抚上那张英朗的面容,哑声问:“疼不疼?”
夙丹宸乖顺地贴着他薄凉的手掌,说:“子卿,你不要担心,我没事,我就是有点渴,还有点饿。”
整整三天未曾喝一滴水,吃一粒米,怎么会不渴不饿。
兰子卿心里一疼,为他敷完yào后,起身倒来一杯温茶,递给他。
夙丹宸实在是渴极,接过便“咕咚咕咚”大口的喝。
兰子卿将他这副模样看在眼里,心疼之余更多的是自责。
殷庭一事,他知道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会放任不管,与其让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惹怒炀帝,最后闯出弥天大祸,倒不如狠下心肠,放任他安安静静的跪完这三天。
岂料,一看见这个人跪在杨柳树下,他心里便疼极,几乎忍不住地想施计救人。
后来他为了避免自己心软,这三日来,更是不敢踏入宫门一步。
兰子卿望着那双青紫红肿的膝盖,墨眸里的水雾越聚越多。
他后悔了。
连自己心爱之人都无法保全,兰子卿,枉你自负心算天下。
你又算什么谋士。
夙丹宸不知兰子卿心里所想,但见他紧瞧着自己的腿,墨眸里水雾蒙蒙,抿了抿chún,伸手将人揽入怀中。
“子卿,我真的没事,你不要担心。”
“倒是你,短短三日不见,怎么好像憔悴消瘦了许多。”
夙丹宸在杨柳树下见到兰子卿时,便觉得不对劲,子卿容颜苍白,眼睑处更有明显的淡青色,整个人的气色看上去非常的憔悴。
“丞相在廊外站了三天三夜,怎么会不憔悴消瘦。”
阿三端着一碗热腾腾的粥,走了进来,
他恰听到夙丹宸这句话,忍不住为自家丞相多说两句。
这三日来,丞相一直站在书房外的瓦廊下,不眠不休地整整站了三天三夜。
叫人看在眼里,实在是难受。
也曾上前苦劝,丞相神色淡淡,说,他还跪在御书房,自己如何睡得着。
这个人“他”,自然便是丞相捧在心尖尖上的三皇子。
夙丹宸一听,立刻变了脸色,瞪圆了桃花眼,“子卿……你……”
“多嘴。”
接过阿三手里的粥,兰子卿淡声训斥了一句,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
阿三暗叹一口气,自己不说,只怕丞相永远都不会告诉这位皇子,明明丞相为他做了那么多事……
拱了拱手,退出房间。
第78章 夫君
“殿下, 喝一点粥吧。”
兰子卿轻轻舀了半勺热粥,等温度略凉一些后,送到夙丹宸嘴边, 柔声哄他喝粥。
夙丹宸哪里喝得下, 看着眼前容颜苍白憔悴,却细致耐心服侍自己的人, 忍不住鼻子一酸,一头扑入他怀中, 双手紧紧抱住他清瘦纤细的腰身。
他自听到阿三那番话, 心里又是震惊又是心疼, 酸酸涩涩,实在闷疼地厉害。
“子卿……”
哽咽地唤他的名字,喉咙里沙哑酸涩得紧, 再也说不出其他。
兰子卿目光盈盈,极温柔地注视怀中紧紧抱住自己,肩膀微微颤动的蓝袍青年,伸手轻柔地抚上他背后乌黑柔顺的发, 像哄孩子一般一下又一下缓慢地安抚,柔声哄了他许久,等怀里的人不再哽咽时, 端起碗,轻轻说道:“殿下不肯喝粥,岂非叫臣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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